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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军倒上酒,自己连灌了三杯。
“他们会拆得干干净净的,以前那些镇子迁走。还会留下点东西,现在除了无用的水泥地面,什么都,不会剩下。”他说,“以前他们还留下一些坟墓,现在,他们连坟墓也不留下,都送到城里的火葬场,烧成骨灰,送走了。”
“这样好,留下坟墓,谁也不会回来探望,慢慢就变成一个乱石堆了。”
“还让人害怕。”
“是,我们当地人不习惯坟墓。”
“那你看见我父亲的坟墓害怕吗?”
我终于知道他请我喝酒的目的了。我想说,我们这些认识他父亲的人不会害怕,但以后不认识他的人,看见的就是一个乱石堆,他们是不是害怕,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没有开口,我等他说话。
“知道吗,我父亲进博物馆了。”
我想纠正他,说那是一个展室,还不是永久性的博物馆。但我还是没有说话。而且,我没有摇头,而是点头。
接下来,我们喝了一阵闷酒:这其间,那些从隧道工地上撤下来的工程机械轰轰然络绎不绝地开进即将举行隆重庆功典礼的临时会场。吊车伸出长臂,把巨大的灯具和音箱吊到钢架的顶端。这时,林军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帮我写个申请,给县里。”
“你说。”
“把我爸的坟迁到县上的烈士陵园。”
我想说驼子支书不是烈士,说出口来却是:“这个你也会写啊!”
“你写得好嘛!”
“好吧,要是你觉得写得好就行的话。”
“你是说不行吗?”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我转移了话题:“听说上战场前也要写申请,哦,就是请战书!”
“要写,打仗的时候,我也写过,用手指上的血写。”我让他提起了往事,使他的眼睛中布满了迷惘的神情,“可是我不会打仗,跑起来就不会打枪,打枪时就不会跑动!我自己也不相信,我不会打仗。”
我有点讨厌自己扮演的这种角色,他的眼光已经让我因怜惜而心生痛楚了,但我还是一脸漠然地问:“不会打仗?”
“所以,部队上前线时,我就被留下了,所以,我就早早复员回乡了。但不是胆小,我就是不会。可这总归是不光彩的事情吧,好多年来,村子里人说我胆小,不敢上战场,我也不说什么。我写了血书……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可能我爸爸当红军时也不会打仗,不然,他就走完长征了。”他压低了声音,说,“他不是被敌人打伤的,他自己没有把手榴弹扔出去,自己把自己炸伤了。”
我想自己是机村唯一一个听到这个说法的人,但我一点都不吃惊,以前,说他是红军,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像,至少是跟想象不太一样,但是这么一来,倒是跟他那哀戚怨怼的形象吻合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自己告诉你的?”
“没有。他发烧说胡话说出来的,说一次,我们不相信,说了好多次,家里人都相信了。”
“没有看不起他?”
“我妈说我们要可怜他。”
“怜悯。”
“我妈也要我的女人可怜我。”
这下,我心中的痛楚与怜悯之情有些难以自抑了,我说:“好,我帮你写申请,还帮你向县上领导反映。把你父亲搬进烈士陵园。”
为了这个,林军又跟我干了一大杯酒。正因为这个,回村子的时候,他的小卡车冲出公路,陷到了排水沟里。我们俩都趴在车里休息了一会儿,才把车倒出来,继续上路,回到了机村。把车从沟里倒出来的时候,林军又对我说:“我的事情只说给你一个人听过,你不要对别人说。”
我以为他接下来会说不要写在你的书里,但他没有说。如果他说了,我也是会答应的。但他只是擦去被撞出来的牙血,又继续开车上路了。
他又说:“嗨,大家都说,只有倒霉蛋才会回到村子里来,有出息的,出去就不再回来了,但你为什么老是回来?”
“回来看看。”
他总是显得迟钝的目光一下锐利起来:“要是不写小说,你就不会常常回来了?”
对这个问题,我无从回答,机村人怎么看我是一回事,在我生活的城市里,写小说的人差不多也是倒霉蛋的同义词。但我又该怎样来解释这一切?我这次回来,是因为达瑟就要死了。但我们迟早也是会死去的。生命无来由地来了,又去了,其意义何在?除了人家教给我们的那些。自己是真的要感到茫然了。
这时,车子已经开到机村,他停下车说:“好了,你就不要为我那些傻话心烦了。”
林军在自己家院子里停车时,我已经坐在了拉加泽里的酒吧。
我说:“后天,工程指挥部要搞竣工典礼了。”
酒吧主人说:“我知道,协拉家的古歌三人组也要到典礼上来演唱,他们家里已经得到通知了。”
这事也早在村子里传开了。都说不得了,现在协拉三兄妹演唱一次的报酬是八万块钱。而且,身后还各有一个助理照顾侍候着。这让村里能唱两嗓子的年轻人更是躁动不安了。
复线工程通车典礼那天,整个机村差不多都倾巢出动了,只有拉加泽里、索波和达瑟留在村里。达瑟在屋子里等待死亡。拉加泽里、我和索波三个人坐在酒吧那宽大的廊子上,眼望着村庄与原野,听见音乐声随风断断续续地从山上会场那里飘下来,我们三人共饮一壶现在已经很少有人饮用的家酿淡酒。这时令已是六月的尾末,沉郁的绿意让整个峡谷更显得幽深漫长。达尔玛山的主峰,在村子西北方向闪烁着晶莹的雪光。村庄四周的庄稼地里,风吹拂着正在拔节抽穗的麦苗,风和光在玩着光与影的游戏。风用力把麦地变成波浪荡漾的湖的样子,然后,阳光降落在上面,像成群的精灵,轻轻地跳跃舞蹈在道道浪峰之上。地里的麦浪就这样起起伏伏,明明暗暗地晃动在三个男人的面前。其实,地里的麦浪早就没有他们感觉到的那么美好壮观了。地里湖水一样晃荡着无边无际的麦浪,那是人民公社那个一切都整齐划一的时代的故事了。宽广的麦浪消失已经有二十年了。当公社改为了乡,生产大队又改回到村,连片的地块又划出复杂的边界。这些年,交通情况日渐改善,机村以及周围的村落都是三百公里外的省城的反季节蔬菜基地了。在划成小块的土地上,这一块是番茄,正伸展了长长的须蔓攀上木架,要在高处去开花结果。那一块是洋白菜,低低匍匐在地,怕羞一样,每一张叶片都不肯打开,而是互相牵扯着紧紧包裹。绿意深重的是辣椒,浅淡的是莴苣。生产这些东西,收入是种麦子的好几倍。但还是有人会种植记忆一样种上一小块地的麦子,在一年之中这最美好的季节里,招摇在这些蔬菜瓜果中间。三个人坐在门廊上远远观望的其实就是这么一小片麦田,只是心境把这片麦田无限放大,让记忆中的麦浪依然在眼前晃荡。
淡酒的味道跟水差不了多少,但还顶着一个酒的名目。喝这样的酒,能显示出一种曾经沧海,因此对酒有没有酒味都已毫不在乎的一种劲头。
“呸,除了水腥味,我的舌头上就没有一点酒的味道。”
“舌头上酒的味道是什么样的?”
“就是有好几十根针同时扎你的舌头。”
索波抿了一口酒,闭眼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好像也有两三根。”
三个人都笑了,但笑得都很节制,不抖动身体,不放开声音,只是咧开嘴,扬扬眉毛。做出一个笑的样子来就够了。
三个人都放下手中的酒杯,嘴里嚼着炒豌豆,高坐在酒吧的门廊上看地里翻沸不已的麦浪。机村传统的房子没有这样的门廊,这个门廊的前身也是个搞典礼时搭建的铺过红地毯的临时舞台。上面有领导讲过话,演员唱过歌跳过舞。有个演员唱着歌从半米高的台子上跳下去,走到观众中一边歌唱一边握手,除了达玛山隧道指挥部的工人,觉尔郎风景区的干部。还有几个机村人也跟那个歌星握了手。不是自己去握歌星的手,而是伸出手等着歌星来轻轻地捏了一下。那是拉加泽里从监狱里出来的第二年,是他造林公司成立的头一年。庆典结束后,他把那个临时搭建的舞台上的木料和构件都买了下来。他用这些钢构件和结实的厚木板加宽了这个门廊,加上那些鲜艳油漆刷出来的门窗与柱子,使这座建筑有种奇怪的效果,使得好多游客把照相机对准了它。照片拿回去放在网上,发在杂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