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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连同那些痛苦和眼泪,连同那些人一起,都走了。我的那些光华的岁
月也跟着一起走了。
现在呢,我拿手指捋着头发,发丝从指缝间一根根地穿过去。现在,我记不清
任何人,那些触摸我身体的男人,那些可爱而又可恨的男人,那些其貌不扬的男人,
我记不清他们。他们的容颜被蒙上灰尘,旧了。
有时候也会想起他们,在某个星期天的上午,我走过一条小街的拐角,看见对
街的玻璃橱窗里反射出来的一丝太阳光,有些寒冷。在那一瞬间,我站住了,想起
了他们。也许就像做梦一样,也许在很多年前的某个初冬的上午,也是在这条街上,
我遇见了他们中的某个人,也看见了这样一丝玻璃橱窗里的阳光。也许吧──我真
的记不清楚了。
想起他们的时候,Sorry ,我真的很平静,就像想起我高中时代的同学,或者
我身在异乡的弟弟。不远处的草坪上,有几个小学生在踢足球,足球向我飞过来了,
飞到我的脚下,我抡起羊毛裙,抬脚又把足球给踢了回去。
我觉得很好,星期天的早晨阳光明亮。我身体健康,牙齿很好,胃口更好。我
活着,我用奔腾电脑,我送黄玫瑰给自己。我去最好的购物中心买一方丝巾,然后
去可以还价的平民商店买日常用品。我再说一遍,我活着,我觉得很好。我自私,
很爱自己。单身,不太富裕,笑声很爽朗。
我喜欢有趣的男人,这个,我得承认。还喜欢好看的男人,忧郁的男人,富裕
的男人,幽默的男人……我是个有点贪婪的女人,有点“花心”,但行动很节俭。
我是个好女人,做了那么多年的好女人,有一天突然醒过来了,觉得很累,觉得这
么多年的牺牲和节俭,其实并没有多大意思。谁会承认你的价值?
就是这样,我不可以跟蟑螂讲很多,首先他是我的同事,其次,他是男人。
蟑螂说,其实你是个内心很空漠的女人。你不留恋过去。
我说,我是一直往前走的人。我很无情。
蟑螂摇头看我,很怜惜。他说,我知道你并不是这样的人。
我笑着拿手遮住了眼睛,在那一瞬间,我发现我的眼里有泪水。因为蟑螂,我
说不清楚,因为他说到了我的痛处。他一眼就看清我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可是,我
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我是谁,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私下里,我并不希望在我和蟑螂之间,有这么一场谈话,因为不适当。这寥寥
的几句话几乎把我和蟑螂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使得我们首先是男女,然
后才是同事。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蟑螂是一个男人,是和我一样孤独的、
不快乐的、需要关爱的异性。
在那静静的空气里,我坐着,我听到了走廊里有脚步声,饮水机里的水“骨朵
骨朵”在冒气泡,办公室里有很多声音,咳嗽声,纸张翻动时的声音……这是人的
世界,这个世界里有很多孤独的男女,他们会发出一些声音,他们也会有一些感情,
这些感情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非发生不可的,可是要是发生了,也不会坏到哪里
去,因为大家都是很柔软、善良的人。只不过,发生了也就发生了,到最后,也就
算了,并不会留下什么。
不久后我辞了职,到一家画廊店去工作。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蟑螂为我送行,
去一家蛇馆用餐。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我们沿着一条小街走路,后来天空下起了
小雨,非常小的雨丝,打在脸上,全然不觉是雨,而像是雾。
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蟑螂安静地走在我的身旁,把手抄在裤兜里,显得端庄
而肃穆。不知为什么,蟑螂又一次讲起了他的生活,他的妻儿,他过去的女友们,
他不知道她们现在在哪,还活着吗,还在爱着吗,还好吗?
我抬起头来,我的脸触摸到了濡湿的空气,我的头发里有雨的气味。我停下来
站了会儿,让雨更深地、更深地留在我的眼睛里。
蟑螂说,你在干什么?你哭了吗?
我说没有,我不是一个很有“小资情调”的人,但有时候我显得很傻,因为我
会感动。这么说的时候,我扭头看着蟑螂,有些羞赧。
是的,我就在这时候看见了蟑螂,我看见细雨打湿了他的头发,从头发里淌下
水来,晶亮亮的挂在他的脸庞,乍一看上去,简直就像是泪珠。他正侧头看远空,
也许是在看一些街道和楼房,或者是姑娘,或者小街的拐角的那只绿色的邮筒,或
者是楼顶的灰色的鸽笼,不知道,都太远了──这些物体。它们在雨中,在他的身
外。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些明白了蟑螂,这个走在我身边的男人。这个男人,他
貌不惊人,可自有他吸引女人的方式,他的方式很柔软。我不知道他用这种方式吸
引了多少女人?他爱从他身边走过的每一个女人,他爱她们的过去。
这是个沉浸在过去的男人,有不多的一点现在,但没有将来。这个男人,他曾
经历尽沧桑,死了,又活了过来。现在,他对待感情的方式是坦然的、享用型的。
他像过去一样热爱女性,可是有点玩世不恭,有时也显得天真而迷茫,可是他的天
真和迷茫是善良的,可是他的善良也是玩世不恭的。
就是这样,我和蟑螂走在冬天的雨中,偶尔也会开一些玩笑,互相拍打对方的
肩膀。外人以为我们是一对恋人,然而我们不是,永远也不可能是。我们是这样一
对适龄男女,都是可怜人,都需要安慰,一路从泥泞般的过去跋涉而来,很辛苦。
现在呢,谢天谢地,我们还活着,很坚挺,很快乐,我是说,虽然有万般不如意,
可重要的是,我们活着。我们享受着新鲜空气,物质生活,和异性的友谊,一顿丰
盛的蛇晚餐。活着真好。
我后来才得知,蟑螂为我辞职一事曾和老板交涉过,并且谈得很不愉快。我是
愤然辞职的,因为被怀疑,在和客户的交往中有些帐目不清。我并且还得知,蟑螂
在我离开公司不久,也递交了辞呈。当然不是因为我,蟑螂是他那个部门的负责人,
和副总之间有矛盾。
我决定打个电话给蟑螂,因为感激。这个为我仗义执言的男人,在我离开公司
的那一刻起,我再也没有想到,我们之间还会有什么联系。这一年多来,我不知道
他还好吗,他快乐吗,他是否又有了新的女朋友,他是否还像从前一样怀旧,或者,
他是否找到了一个比我更妥当的女性听众?
我呢,我生活着。我拼命地工作,赚微薄的薪水;想起未来,我觉得渺茫。我
心情不好,倍感孤单。有时我会喝酒,在只有我一个人的单身公寓里,我把全身涂
沫上各种牌子的香水,然后抱着香水瓶安然入眠。我和可爱的男士拍拖,一起去看
通宵电影,为真正的爱情而感动,而哭泣,而欢喜。我的笑声阳光灿烂,可是我不
允许他们碰我一根手指头。
只要一有可能,我就去购物,假如没钱购物,我就逛街,逛各种牌子的专卖店。
把最昂贵的时装穿上身,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可是我不准备买它们。遇着阳光很好,
我就会来到天桥上,看着天桥底下的人们,看见老人和孩子,那些身着艳装的人们,
那些正在爱着的人……我以为自己是站在一个相当的高度来看着他们,很冷漠,我
不需要投入感情。可是有时候,我也会心疼,真的,莫名其妙的,我感觉到我的身
体在疼痛。
我知道,我正在衰老,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我得了这个年龄的女人所常见的
“综合症”,我焦虑,害怕孤独。也许我应该有一场婚姻,或者爱情,总的来说,
我应该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很安静,很慈祥。
不管怎么说,在一年后的某个夏天的傍晚,我和蟑螂联系上了。我向他表示感
谢,并同志式的关心和问候,并祝福。没什么别的意思,因为他是我的友人,曾经
的同事,仅此而已。
他正在酒吧里,他说,你怎么样,过来一块坐坐吧。我说不了,我现在正在街
上,我还要去逛商店。他说,什么商店,在哪条街上。我告诉他我所在的街区的名
字,具体的地点。大约半小时以后,蟑螂从街头走过来了。我远远地看着他,我看
见了一个矮小的、强有力的年轻人,他大踏步的样子,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我觉得
欢喜,也有些心酸。
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