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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意。她们的童心是我和我作品的童心的保证。”②
童心!我觉得这是一把开启健吾作品和心灵的钥匙。他的特点是单纯,
胸无城府,直到现在,他还给我一个“老孩子”的感觉。在复杂的现实世界
里,这是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可贵的品质。
在抗日战争和国内战争时期,我和健吾共过一大堆风雨同舟的岁月,可
以算是熟朋友了。但在文学和戏剧活动方面,我都是他的后学。在他面前谈
戏是最冒昧可笑的“班门弄斧”。上面这些意见,只算是我一份学习的作业
吧。
谁要是肯这样公正地对待我:为了我,为了了解我,而把这部书读下去,
那末,我就可以如此地要求他:他不必把我作为一个诗人来赞赏,而是要把
我作为一个正直的人来尊重。①
这是席勒在《强盗》第一版序言里对他的读者所说的话,我移来献给健
吾和他的读者,并祝愿他健康长寿!
1981 年8 月10 日,病中,于上海。
① 席勒:《强盗》第一版序言,杨文震、常文译,1959 年民文学出版社版。
爱俪园的噩梦 ——李恩绩《爱俪园梦影录》序
《爱俪园梦影录》这部稿子,在我手头保存了30 年。时代的动荡和个
人命运的颠簸,居然没有累它在尘世淹没,真可以算得是一个奇迹。现在它
终于和世人相见了,我为此感到高兴;但作者已成古人,这部手稿可能是他
唯一的遗译,又使我感到惆怅。
作者李恩绩,我和他在素不相识中发生瓜葛,是在1943 年夏,我接编
《万象》杂志的时候。那是在抗日战争后期,上海沦陷期间。我从1930 年
尝试编辑工作,相继十余年,烹字调文,几乎没有中断,但在敌人屠刀下玩
这样险泠泠的走钢丝游戏,却是第一次。单是组稿,就成为一项复杂的策略
性问题。当清理废稿时,在堆积如山的读者来稿中,我发现了署名“李恩绩”
的文章,毛笔楷书,用的是绿线直格的毛边纸稿笺,字迹娟秀,行文熟练,
从文字上看得出作者腹笥的宽广,内容是阐述殷墟文字的一篇学术论文。在
《万象》前任主编手里,它显然已与字纸篓为邻了。《万象》原来是通俗读
物,娱乐性很强,向《万象》投寄这类“白雪阳春”的作品,我猜想作者的
性格大概有点迂阔,名字生疏,不像什么名流,也从不在不干不净的报刊上
抛头露面,正是一个很好的组稿对象。一看稿末的通讯处,是“静安寺路爱
俪园”。我不觉怦然心动:如果他熟悉爱俪园,为什么不建议他就地取材,
写些有关的文章呢?于是我恳切地给他写信,把稿退还给他,说明情况,请
他谅解,同时提出了我的请求。
他同意了,那结果就是后来在《万象》上刊出的长篇掌故《爱俪园——
海上的迷宫》。笔名“凡鸟”,大概是他写这篇连载时才用的。
爱俪园,即哈同花园,年轻人知道的大概不多了。花园也早已消失,沧
海桑田,变成如今的上海工业展览馆。但只要稍稍留心鸦片战争后上海百年
来变迁的人,就不会不知道英国籍犹太富翁哈同(SilasAuron Hardoon 1847
—1931),和他那宏伟神秘的私人花园。因为哈同是一位典型的“冒险家”,
而爱俪园则可以说是中国近代史上的“大观园”,殖民主义和封建主义的混
血儿,要了解帝国主义在上海开辟和经营租界的史实,其人其事,都是重要
的材料。
爱俪园种种扑朔迷离的传说,在旧上海长期流传,成为小市民茶余酒后
的谈资;为了餍足猎奇心理,道听途说,摭拾猥闻,铺张扬厉的笔墨也就绵
延不绝。其中偶有熟悉内情的作者,衍成说部,则又意在影射,沦于黑幕小
说的末流。李恩绩的作品却与众不同,不但因为作者长期生活在爱俪园,所
见所闻,所述所感,都出于第一手材料;尤在于作者的态度和识见:有实事
求是之心,无哗众取宠之意,这就保证了春秋史笔所必需而又难能可贵的真
实性。而且文字朴茂,描叙从容,迄今为止,就我个人所见,李恩绩为爱俪
园所作的素描,还是第一种可靠的信史。
但《爱俪园——海上的迷宫》连载不到一年,就戛然而止,不知为什么,
李恩绩不愿意写下去了。我登门拜访,希望他不要辍笔。——我观光爱俪园,
和李恩绩见面,这是生平难得的一次。那时哈同下世已越十年,他的遗孀罗
迦陵也已在珍珠港事变前夕死去,爱俪园冷落荒凉,已不是当年的繁华景
象。什么“巢云”、“听涛”、“一带春”、“梦夏湖”一类风雅的名胜,
都成陈迹;题为“天演界”、“欧风东渐”、“大好河山”这样反映清末时
尚的景物,也已渺不可寻。我循着一湾流水,走过小桥,在一所古旧的小轩
中找到了李恩绩。那时他正当壮年,却已显得有些苍老,穿一领蓝布长衫,
一口的绍兴乡谈。谈不移时,我已隐约感到他那种绍兴人常有的戆脾气。他
要害性的一句话,是“写稿子赚勿落格啦”,加以文字化,也就是“文章不
值钱”。在他的案头,画具纵横,摊了琳琅满目的折扇面,这时我才知道他
还擅长绘事,其时令正当春末,他大概忙于应付笺扇庄的画件,用以疗饥;
而画扇面的润笔,可能比稿费略胜一筹。我至今不知道这种推想是否合乎实
际,当时我感到无法勉强,只好废然而返。
大约事隔六七年之后,我却忽然接到了李恩绩从绍兴安昌镇寄来的一卷
手稿,依然是毛笔楷书,分订两册,题为《爱俪园梦影录》。原来这是《爱
俪园——海上的迷宫》的姐妹篇,略有不同的是,后者是客观的叙述,而前
者却是透过作者个人的角度,用回忆录的形式来写的。挑灯夜读,爱俪园的
前尘影事,历历如绘,而荫在背景中的时代氛围、社会风貌、人情世态,灼
然可见。其中还有不少关于学术界、美术界的遗闻轶事——例如关于王国维
在爱俪园的事迹,就是未经人道的。这无疑是一部值得珍视的作品,但时移
世易,“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已显得不合时宜。它只好像误过青春
的老小姐,落入了长期待字闺中的命运。
“四人帮”覆亡,拨乱反正,言路日广,而岁月蹉跎,我个人不觉老境
渐深。为免使《爱俪园梦影录》因我而误了终身,我一面为它谋求出路,一
面打听李恩绩的下落,以便征求他本人的意见,因为我和他本无什么深交,
彼此也久已失去联系。感谢香港《文汇报》金尧如、曾敏之、吴羊璧先生的
赏识,文章决定在《百花》周刊连载;而李恩绩的消息,经过年余的辗转请
托,才由绍兴市文化局协助,得到端倪:李恩绩已不幸在“文化大革命”中
谢世,家属还住在上海。我这才按址找到了已逝者的未亡人吴式坤,说明原
委,取得同意,并由此约略知道了李恩绩的生平。
在《爱俪园梦影录》里,也可以看出李恩绩坎坷的前半生。他父亲是爱
俪园的一位画师,他14 岁时(1921 年)进园,从父学画就读。因为谋生乏
术,被送到常熟一家典当里做小郎,学朝奉。后来典当倒闭,他失了业,重
回爱俪园,找到一枝之栖,其职务是在文海阁编藏书目录,这就给了他摩娑
古籍,潜心研读的机会。他擅长书画,懂得词章和文字学,还通甲骨文,但
多才多艺无补于他的潦倒。他后期在爱俪园的主要工作是写字和作画,但他
的作品虽在社会流传,姓氏却从不露面,因为他只是爱俪园总管姬觉弥的一
名幕后捉刀人。姬觉弥权倾一时,名满上海,还以书画家的身份附庸风雅,
厕身艺坛,而世人只知有姬觉弥,不知有李恩绩。
抗战胜利以后,李恩绩回到故乡绍兴安昌,偃蹇困居,将近十年。全国
欢庆解放的年月,却正是他个人的“饥饿时代”,有时一天只吃两顿粥。他
好整以暇,把历年积存的甲骨文拓本和摹本整理校勘四百余张,用粥液代替
浆糊,依次粘贴装订成册,寄给了郭沫若。他写《爱俪园梦影录》,大概也
就在这个时期。
1955 年,他重来上海,寓居南市贫民区,和几个无名画家组织了书画合
作社,在贫病交迫中卖画糊口,并由他老伴吴式坤在弄口摆香烟摊补助生
计,直至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揪斗,默默地死去。——奇怪得很,平
时好像世上没有这个人,“文化大革命”一起,却想到了这个小人物。他没
有儿女,吴式坤是个半文盲,现在已失去劳动力,依靠公家和里弄组织的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