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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着残余的三分醉意将车开到家住的楼前时,已凌晨三点,天光已有些微亮了。
他刚一下车,背后立刻有一条胳膊勒住了他脖子,紧接着一大块胶布封了他的嘴。再随即,有袋子套在他头上了。这一切突如其来地发生在几秒钟内。他还在懵懂着,就又被从后门塞入车里。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将他紧紧夹住着。而他的双手几乎同时被麻利地捆上了……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说:“老实点儿,不老实坐地弄死你!”
他的车就又开了……
二十几分钟后,车停在郊区的田地边。田地里有一处孤零零的塑料大棚。布袋终于从那位局长大人的头上扯了下去。他已经吓得尿了裤子,以为自己遭遇了绑票的惯犯——否则会干得那么在行吗?嘴上的胶布也被撕了下去,而且,撕得很慢很小心,仿佛他是极娇贵的战利品,损坏了一点点对方们自己得不偿失似的。车内的灯也开了,于是他看清了三个人的脸。见他们并不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的,他那颗怦怦乱跳的心才稍稍安定。
他说:“三位爷千万饶命。只要饶我一命,怎么都好商量行不?要钱给钱,要物给物。”
坐他右边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捣给了他一拳,骂道:“你他妈当我们什么人了?”
在司机座上侧转着身子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平静地说:“放心,我们不会弄死你的。既不 是为钱,也不是为了物。”
他眨巴了几下眼睛,困惑了,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坐他右边的五十来岁的男人冷冷地问:“你认识我们吗?”
他将三个男人的脸一一细看了一阵,摇头。
他是真认不出他们了。
于是他们一个个自报家门。
但他还是想不起他们究竟是谁。
三十多岁的男人又捣了他一拳:“你他妈装什么糊涂!你忘了五年前在一家饭店的单间里被三个人打过的事儿了吗?”
经这一提醒,他才恍然大悟。
“是……你们?……”
他暗暗叫苦不迭。
“交待给我们听听吧,当年你是怎么收买了我们聘请的律师的?又是怎么收买了法官的?”
四十多岁的男人,语调依然很平静,如同在问胆小的孩子似的。
他只得从实招来,虽然极不情愿,却不敢不招。
五十来岁的男人听得最认真,且不时地嘟哝:“唉,唉,你这个官啊,对我们老百姓太阴了,太阴了……”
他在逼问之下交待完了,不知怎么想的,忽然胆壮起来,竟说:“你们还不放了我?你们赶快放了我,我不追究你们。不然的话,哼,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三个男人一时地你看我,我看你。
他又说:“不错,欠债是该还钱。但那也得看谁欠谁的。你们不过是三个什么人?我又代表谁?你们和我打官司,那能让你们赢了,我输了吗?我输了那等于谁输了?当年那件事,是你们自己不明智,我又有什么办法?不管打到哪一级法院,我们不愿认输,那你们就没个赢。我们的律师当年给我们吃定心丸了,中国的法律条款那是初级阶段的,法理上我们大有空子可钻呢!就现在,重打一场官司,你们也未必见得赢,你们就彻底死了心吧!快松了我手……”
他竟冷笑起来了。
于是三十多岁的男人对五十来岁的男人说:“大哥,听清楚了吧?你还后悔当初没上诉?”
五十来岁的男人不禁长叹:“唉,一个官这么阴,太缺德了,太缺德了。”——又用一根手指点着他额头说:“你呀,你呀,你这么个无赖的人,怎么就当上了局长呢?”
四十多岁的男人接言道:“大哥,他该交待的也交待了,咱们不跟他啰嗦了。”——话题一转,拉家常似的说:“局长大人,咱们聊点别的吧。告诉我们,你都怕什么?”
他说他第一当然怕死。
他说他第二怕“两规”。
他说他第三怕老婆。
他回答时态度倒显得特诚实。
第四呢?
第四……他想了想,说第四怕毛毛虫,也怕菜青虫,更怕贴树虫,说见了那些丑陋的虫子,常使他头皮发麻……
他还笑了笑。
他暗想,他们跟他聊就好。聊,敌对的关系不就得以缓和了吗?等他们放了自己,看怎么收拾他们。
三十多岁的男人和四十多岁的男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也会心一笑。
于是胶布又贴在他嘴上了……
于是他们用喷雾器往他身上喷了不少气味甜丝丝的雾水,他脸面上也被喷到了一下,觉那种雾水还有些黏似的……
于是他被推下了车,推入塑料大棚,缚在一根柱子上。
斯时天亮了。
五十来岁的男人并没下车,是“二哥”和“三弟”完成那“任务”的。他们重新回到车上,三个就都吸起烟来。
“三弟”毕竟年轻,难耐那一种各有所思的沉默,忍不住喋喋不休,说他不知询问了多少人,才知道了那局长是个最怕毛虫的人;说他为了“收集”并“养充”足够数量的毛虫啦、菜青虫啦、贴树虫啦,花了多少多少精力和心思;说他为了配制成那一种能吸引虫们往人身上爬的液体,不仅请教过有专门学问的人,而且还翻阅过专门的书籍,自己都快成半个专家了……
“二哥”不断地插话,一连地说:“够那家伙受的,够那家伙受的……”
“三弟”讲完了,再也无功可摆了的时候,“大哥”总结式地开口了:“三弟想的主意好。吓他一场,惩罚他一次,咱们的恶气出尽了,咱们和他们之间的事也就了结了。烟不能越吸越长,仇也不要越结越深。就是他反过来再报复我们,咱们又进去了,出来也不和他一般见识了,行不?为出口恶气,又进去了也值得的嘛。”
于是“三弟”和“二哥”都道还是“大哥”有涵养,宰相肚里能撑船。
三个掐灭烟,一时皆困,这个歪着那个蜷着的,就都睡在车里了……
待他们醒来,已经日上三竿。美好的阳光,遍洒在田地里,遍洒在塑料大棚里。
“大哥”说:“放了他吧。”
“三弟”说:“二哥你别下车了。”——便独自去往塑料大棚里了。
不一会儿他一个人慌慌地回到车上,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汇报:“大哥、二哥,不……不好……了……他他他……他死了!”另两个男人一听,顿时坐起。
“二哥”说:“你别开玩笑啊,我经不起你开这种玩笑!”
“大哥”看出“三弟”不是在开玩笑,急问:“怎么死的?怎么会死呢?”
“有……有毛虫钻到他鼻孔里去……肯定是憋死的……”
“三弟”双手抖抖的,想吸烟,打不着火……
于是“大哥”“二哥”下了车,三步并成两步走,也去往塑料大棚里了……
那局长大人浑身爬满了丑陋的虫们,果有两条肥虫钻在他两只鼻孔里,没完全钻进去,小半截虫尾搭在他的上唇……
那是人最丑陋的死相之一种。
两个男人心怀恐怖地退出了塑料大棚……
他们一回到车上,抓起烟盒,也都迫不及待地吸起烟来……
“三弟”泪流满面地说:“我没想到,我没想到……点子是我出的,那么我是主谋。我去自首,不连累大哥二哥……”
“大哥”强作镇定地说:“你年轻娇妻幼子的,怎么能让你把大罪担了过去?你二哥呢,由那件事气病了,落下病根了,病病恹恹的,是再经不起牢狱之苦的。只有我,老伴儿没了,孩子大了,都能自立了,也五十来岁了,还是我去自首吧。我就坦白是我一个人干的……”
又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后,大哥问:“就这么定了吧?”
“二哥”这才开口道:“大哥、三弟,你俩刚才的话,我挺感动,证明我没白和你们兄弟一场。是狗官把咱们逼成了兄弟的。事已如此,谁都甭后悔。主谋是我,我去自首……”
“大哥”、“三弟”不禁一起将目光望向他。
他又说:“不瞒你们了,其实,我何止被那件事气得落下了病根,我是被气的,气得肝上肺上全生癌了呀!反正医生已经明明白白告诉过我了,我只能活两年了,主谋还不该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