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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团雪,棉团雪!”老关东兴奋地叫起来。
“吗叫棉团雪?”在前边的天黑回过头来问。
老关东又诌起来,说棉团雪就是一团一团地抱着往下落的雪,说长白山有个老头儿,三百多岁了,只在十岁那年见过一回棉团雪。下棉团雪,天不能太冷,太冷,雪抱不到一起去,也不能太热,太热,还没下到地上,就泥了,就软了,也舞扯不到一块去,还不能有风,一丝风也不能有,更重要的是,那雪花得大,得厚实,三片五片就能抱成个团。老关东说着,兴奋起来:“父老乡亲们,哥们儿弟兄们,跟着我老关东,你们算是跟对人了,东北人讲,谁遇上棉团雪,谁的好运就来了!”
胡爷抬头看了看天,说:“看这雪的样子,满东北怕是都在下,满东北都走运,也就算不上什么运了。”
“胡爷啊,改个名吧,叫胡鸡巴扯算了。你知道不?从沈阳往北,这会儿还他妈冻得硬邦邦的,雪是能下,下不成棉团雪,再往关里,也有可能下,可哩哩啦啦地,早变成雨了。来,往高点儿抬,我要撒尿,我这人一高兴就想撒尿。”老关东说着,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胡爷笑笑。也说不准为什么,他一见面就挺喜欢老关东,觉得挺入他的眼,对他的脾气。要不然,就冲他满嘴臊话,早抡起拳头捶他一顿了。
棉团雪还在下着,老关东回头看了看,雪幕中,他的视线只能看出几米远,但他知道他率领的是一支多么庞大的队伍。这些人都是他在关里往关外的一路上搜罗来的,这些人中没有孬种,娘儿们是娘儿们,汉子是汉子,没点硬心气是不敢走上这条路的。他想想就觉兴奋的是,这些不甘于在家乡等死,一腔子血气的人,竟都成了他的兵,他的属下。他们像请教师长一样地向他请教,问他关东风,问他关东雨,问他是不是在家里支上锅,烧上火,真就会有野鸡往锅里飞。他们像敬重尊长一样地敬重他,他说走就走,他说停就停,他说饿了,马上就有馒头煎饼递过来,煎饼里还卷着大葱。尽管到了沈阳,他的使命完成了,这些人从此也再不是他的属下,但他想想还是觉得光宗耀祖,还是觉得趾高气扬。
“来,把椅子抬高点,再抬,再抬,举过头,好,就这样。”老关东说着,解开了裤子,他准备把到沈阳前的这泡尿也撒得光宗耀祖,趾高气扬。
一条水柱冲天而起,老关东下边使着劲,上边也使着劲:“后边的大姑娘小媳妇听着,都把眼睛闭上,看这东西是要闹眼……”一句话没说完,老关东闭住了嘴。他看见前边出现了一标人马,马是清一色的白马,人也是清一色的白衣白裤,大约有十几个人,都拿着短枪。
三
这是“奉天朝鲜人相助契”的人,十几个人中,有朝鲜人,也有日本人。当时的东北,正像小孩子唱的那样:大清朝,改中华,人人都把小辫割(读gá)。旧势力垮了,新势力羽翼未丰,最是兵荒马乱,最是无法无天。俄国人、日本人、朝鲜人,全一窝蜂地往东北挤,占地盘,抢人抢钱,扩充势力范围。当地的握有枪杆子的人,今天是胡子,明天成了军人,后天又成了胡子。这么些心怀鬼胎的人拥挤在一块土地上,舞刀弄枪,你抢我夺的,把个好端端的东北砍杀得终日鲜血淋淋,哀鸿遍野。
一个长得很茁壮的人驱马前行了一步,问:“有没有愿意去抚顺挖煤的,管吃管住,一个月十块奉票。”
老关东坚持着把那泡光宗耀祖的尿撒完,系好裤子,坐在了太师椅上,想雷霆万钧地咳嗽一声,咳出的效果却不太理想,他问:“你们是干什么的?知不知道这是黄花寨的人?”
那人下马走到老关东面前:“我来看看,是黄花寨哪个当家的?”
老关东是黄花寨寨主慕雨潇的干儿子,在黄花寨中,除了慕雨潇,无人敢惹,自是骄横惯了的。听这么一问,老关东挺直脖子,刚想开骂,脸上突然挨了狠狠的一拳,惨叫一声就从太师椅上滚了下来。
几乎就在老关东滚下的同时,两声枪响在夜空里炸起,白马队中有两个人栽下马,从脑门儿正中喷出的血把身前的白雪戳出一串黑窟窿。
所有的人都看见了,枪声是从左前方一片坟茔地里发出的,那坟地长着茂密的柏树。
白衣人很快就从一时的慌乱中镇定下来,纵马向坟地包抄过去。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满世界静静地,听不见任何声响。突然,坟地里传出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怪叫,那声音极凄厉、极恐怖,让所有听着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动作幅度极大的冷战,连颈骨都随着咔吧吧地响了一声。
离得最近的白衣人更是被这叫声吓得瘫软了身子,还未能从极度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就见坟地中像一阵风似的掠出来一个庞然大物,一颗头足有酒坛子大,长发飘逸,浑身闪动着贼绿的光。但见它伸着超长的手臂,在白衣人中,左右纵横,上下翻飞,只一眨眼工夫,就把十几个白衣人全部打倒在地,把一声声惨叫生生按在松软的雪地上。
十几匹马抖颤着蹄声,一瞬间跑得无影无踪。怪物消失了,坟地里又恢复了旧有的宁静。
先是一个孩子哭了起来,接着队伍中所有的孩子都哭起来。女人们哄着、骂着,自己也不觉跟着哭出声来。
老关东从地上爬起,快步跑到坟地旁,十几个白衣人全都咽了气,每个人脸上都是三条深达寸许的伤痕,血已经凝固,像一条条蚯蚓似的趴在白衣人的脸上身上。老关东狠狠地踢着这些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尸体,骂着:“敢打黄花寨的主意,瞎了你们的狗眼!”
关里人围了过来,天黑和天亮站在前边,人们默默地看着这些惨不忍睹的尸体,看着像小丑似的在尸体间跳来跳去的老关东,脸色沉重得像一尊尊石像。
老关东还在踢打着那些已毫无知觉的尸体,一边踢一边说:“是猩爷干的,干得漂亮,干得过瘾!”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没有人搭话,也没有人问猩爷是谁,几乎所有的人都看着地上那些尸体,几乎所有的人在刹那间都在心里涌出一种冷飕飕的感觉,在这片陌生的充满杀机的土地上,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像这些白衣人一样,横尸荒野,成为无助地面向家乡哭号的孤魂野鬼?
老关东从一具尸体上扯下一块没有染上血渍的白布,擦了擦脚,抬起头,冷冷地说:“都怎么了?害怕了?吓住了?害怕可以往回走啊!你们知道这东北的土地为什么是黑的吗?那是因为它喝了太多的血,喝了太多的人血变成的!”激愤之中,老关东把他从干爹慕雨潇那里学来的话说了出来,他根本就没想这些话一出口,会不会在这些已经萌生退意的本分人心里产生更大的冲击波,从而掉头西去,把自己三个多月的使命变成了一场空。他心里有底,这些人已经没有了退路,他们家乡的树皮已经被吃光了,人们把所有能吃的东西也都吃光了。他们前进,有生有死,如果后退,那只能是死!
一阵沉闷的铃声从坟林后响起,一匹瘸马拉着马车从林子后吱扭吱扭地拐出,迎面向他们走来。车上拉着一口白茬儿棺材,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戴着关里特有的小耳蓝布棉帽,搂抱着一根用高粱秆扎成的灵幡儿,幡条子似乎还沉陷在悲哀中不能自拔,软软地垂着。一个妇人死尸般地跟在马车后边,对眼前这黑压压的人群看也不看,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扯着妈妈的衣襟,在后边磕磕绊绊地走着。
老关东看了看那妇人,看了看跟着他已走过几千里路的这些人,说:“东北这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都想好了,想回去等着饿死的,跟这老娘儿们走;想咬牙挺一挺寻个好日子过的,就跟我来!”
老关东说完,再也不看这些人,掉头就走。
他走得很慢,慢得已不能再慢,他知道这些人绝大多数还会跟着他走,在生与死的选择上,谁也没有理由只选择死亡。
果然,他身后响起了脚步,他回头看了看,胡爷携妻领子跟了上来,天黑和天亮紧跟在他的身后,仍然抬着那把太师椅。再往后几米远的地方,黑压压的人群已经很自然地排成了队,就像他们从关里出发时一样,没看见有哪个人掉头西行。更让他惊奇的是,在他的视野中,那个死尸般的妇女竟然牵引着那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