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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严歌苓-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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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葡萄还想和他说,她每隔一两天来看他一回,送点吃的喝的。二大又说:老往这儿来会中?十好几里的山路呢。葡萄呜呜地哭起来。二大在这儿,真的就由老天慢慢地收走了。
  见葡萄哭那么痛,李秀梅也哭了。
  葡萄的岁数(4)
  山野的黑夜和白天分明得很,二大还没瞎完的眼睛能辨出来。尤其是好太阳天,他一早就觉出来了。一片灰黑的浑沌上有几块白亮,那是上到坡顶的太阳照在庙的窗上了。有时他还辩出白亮上有些个黑点子。他明白那是落在窗台上的老鸹、鹊雀。他总是在好太阳天摸出门去,坐在太阳里吃馍喝水。葡萄给他蒸的馍炝了干面,手掂掂有半斤,吃一个耐一天饥。好太阳里他辨得出东南西北。再过一阵,他不用太阳光了;他能闻出东边的杂树林里榛子落了,给霜打了,又叫太阳晒了,榛子壳出来湿木头的香气。南边干了的河里还有螺蛳,还有蚌,有的死了,有的还有一点活气,活的死的把腥气留在河里,变天前那腥气就油荤得很。“咱去郑州你也不好吃那黄河鲤鱼。”二大发现他在和铁脑妈说话,“你也怕腥气。”他此刻看见的是二十多岁的铁脑妈,生下三个孩子一个闺女,出落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他好象听见她答话了,说:“不叫买你非要买,买了敢吃吗?恁些刺,还不把嗓子扎漏了?”二大看着大大脸盘的铁脑妈,又看看这挂着山水画的馆子,对铁脑妈说:“你小声点,叫城里人笑咱呢。”铁脑妈一晃两个翠耳坠:“笑呗!花钱买刺来扎,有点钱把你烧不死!”二大笑起来,在她滚圆的手臂上捏一把,把头靠在了矮庙的红墙上。他和铁脑妈又说起了银脑的事。她十八岁,抱着不到一周的大儿子银脑,说:“这村的水太赖,孩子都出花子,不死的都成麻脸。”二大说:“麻脸就麻呗,是孩子又不是闺女。”她一抽肩膀,从二大怀里抽出身去,说:“孩子一脸是洞也不中啊!”二大又把她扯进怀里,说:“一脸洞就一脸洞,咱又不用他那脸盛汤。”她笑得咯咯咯的。二大也笑,他瘫了的半边身体都都笑热乎了。他睁大瞎了的眼睛,看着媳妇怀里发花子的大孩子,说:“成个麻子就让他上山当土匪。不成麻子就送他去城里读军官学校。”媳妇腾出手来打他一巴掌,二大躲开她,偏瘫的脸上笑容全跑一边去了。
  二大从此有人陪他说说话了。他摸着去拾柴,摸到一窝雀蛋,他说是鹊雀蛋,铁脑妈说:“你眼神不好是怎的?这是野鸽子蛋!”他问她:“敢吃不敢?”她说:“老鸽子要回来可伤心了。”二大摸摸索索地,又把蛋搁回去,一边搁,铁脑妈在他边上帮着数数:“十二个哩。”他对她白一眼:“就象我不识数。”她头上有两根白头发,额头刚用线绞过,光净得很。她说:“你别老背着我惯葡萄。”他说:“咦,我啥时候惯她了?”她说:“你当我看不见?她挑一担子土你还拿锹给她往下刨刨!”他说:“我怕咱铁脑娶个矮媳妇。”她说:“葡萄把人家十八岁的个儿都长了,我就是把她往死里累,往死里喂,再长两年,就能给铁脑圆房了。”二大理理风吹到脸上雪白的头发,对铁脑妈说:“看我,头发胡子白成这了。”铁脑妈说:“娶媳妇的人,就得留胡子了。”二大笑她还那么老法。她说:“谁说我老法?我就不让葡萄戴红盖头。看城里照相馆的新媳妇相片,戴副黑眼镜,戴个绒花冠,就妥了。”二大说:“那会中?村里人还不笑死?”她说:“叫他们笑去。”
  二大拄着木拐摸出朝山坡上走的路。“山闻着老香哩!”他对铁脑妈说:“松树油的香气。哟,衣服咋挂烂了?絮都露出来了。”他对铁脑妈笑笑:“葡萄给我絮的这件袄有三斤絮哩!”铁脑妈说:“她那手可笨,骂多少回才把针脚藏没了。”二大一只废了的脚在地上拖,他一点一点上到坡上,手四处摸,鼻子用力吸气,摸到一个松果。他用那只好手在松果里抠,把抠出的松子倒在棉袄前襟里,用前面的几颗牙磕着,吃着。他对铁脑妈说:“别看我只剩这八颗牙,啥都吃得动。昨晚葡萄送了根酱猪尾巴,我也吃了两节子。吃不了多少喽,一天也就一个馍。不知饥呀。”铁脑妈说:“刚嫁到你家,你一顿敢吃五个馍。”他说:“闻着象要下雪呢。风一股潮热气。葡萄回回来都带些草,把我褥子添厚些,下雪也不怕它。”他对铁脑妈笑一下,是怕她不放心的那种笑。
  有时就是二大一人说,铁脑妈光听。他说:“外头雪深着哩,这庙门矮,都叫雪堵了门了。葡萄不叫我出去了。她说等雪化了,地干干再出去。不出去可闷呀。二十年都把我闷坏了。那时我把葡萄买回家你说啥来?你说:买回了“百石粮”来了。你说把她喂大,不得一百石粮呀?“二大笑得咳嗽起来,伸出一个手指头:“你那嘴,老不饶人呀。葡萄象你闺女。”
  也有一阵子,二大光偏着头,听铁脑妈说话。她说:“你把咱两个孩子都送出去念书,咱老了指谁种地、盘店呀?送一个出去就得二十亩地的粮去供,送两个出去,咱地也白种了。读书恁好,你爹咋不叫你去读,叫你哥去读?读得害痨病死外头了!”
  还有些时候,二大和铁脑妈拌起嘴来。二大咧着歪到一边的嘴,和铁脑妈说:“咋就不能教葡萄两个字儿?这闺女我领来,就是半个媳妇半个儿子,你看她多能?字儿念一遍就中。”铁脑妈说:“羊屎蛋儿插鸡毛,能豆儿飞上天了!看她能的,把你二儿子也给能她那去。”二大坐在矮庙里,一只好手一只废手都伸在一个小炭炉上。他不和铁脑妈争了。他也看出二儿子喜欢和葡萄疯。他摸索到火钳子,夹一块炭,添到炭炉里,闻到新炭燃着的香味,给这香味一打岔,他也就和铁脑妈说到旁的事情上去了。他说:“那时咱俩来过这儿,对吧?你说,这庙咋恁矮?谁进得去?你看我不就进来了?这不是黄大仙的庙,是侏儒庙。过去这有个侏儒圣人,死前在这山坡上修行修了十年。侏儒们年来这儿,祭拜祭拜他。葡萄和少永的孩子,就让侏儒们养活着哩。葡萄和我说,明年收罢麦,挺就来了,来了就能叫我看看。挺有二十三岁了。”
  雪化了,二大蹲在庙门口,闻着雪水给太阳带上天的气味。他眼前不是昏黑了,是太阳照着雪,雪又照着太阳上的一大片白光。冰冷的空气进到鼻子里,辣辣的,沾在嘴唇上,也是辣的,二大眼泪都给辣出来了。他便对铁脑妈说:“没风也恁冷,眼珠子都冻疼了。这瘫了的半边都跟有小针扎似的,可带劲。咱那闺女最好吃树上挂的冰柱子。玛瑙有二十多年没见了,你也别怪她。她回来干啥?没娘家人了。”
  葡萄的岁数(5)
  他摸到矮庙房檐上吊下的一根根冰挂,折下一根,放在嘴里慢慢地唆。他见四十岁的铁脑妈伸手过来,要夺下那根冰挂,他一躲,说:“那脏啥脏?庙上的雪水,甜滋滋的。”二大看着四周的白色光亮,拄着木棍往前走。他的步子在冻成脆壳的雪地上是两点,一杠,两点,一杠……点是他的木拐和右脚留下的,杠是他那只瘫了的脚划下的。他给雪憋在矮庙里足足两天两夜,这时他拉长了身板站立,行走,喘气。上坡时,他上两步,下一步,他干脆扔下木拐,连手带脚往上爬。不一会摸到树枝了,他拽着树枝把自己一点点拖上去。到了他身上从里往外冒热蒸气时,他手、脚、脸全木了。他张开木了的嘴唇,和铁脑妈呵呵地笑,说:“还中吧?还爬得动。”他坐下来,从腰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四十六岁的铁脑妈看着那油纸在他木头似的手指头间胡乱抖动,说:“叫我来吧,你那手不中……”没说完,他把纸包打开了。这时挨着他坐的是从西安回来时的铁脑妈,穿件黑衫子,腋下掖块白手帕。脚上穿的是双黑皮鞋,专给缠小脚女人做的。他说:“葡萄带的腌猪尾巴、猪奶子,还剩这些,她说是史老六给的,就是孩子们叫老舅的史老六。他叫葡萄送给我尝尝。他儿子摆了熟肉摊子,偷偷到火车站卖给火车上的人,说是不叫大伙做小生意哩。这猪奶子下酒是好东西。”
  二大和铁脑妈说着话,木头似的手抓起猪尾巴往木头似的嘴上送。猪尾巴太滑,又冻硬了,从手上跑出去。他赶紧伸手去摸,把腿上的油纸包翻在雪里。脆脆的雪面上,几十个猪奶头滴溜溜地滚了出去。
  他一条腿跪着,在雪地上摸过去,摸过来,对铁脑妈说:“那它还敢跑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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