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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寡妇-严歌苓-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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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葡萄糊涂,他怎么是你爹?!他是你仇人!”
  葡萄不吭气,心里不老带劲,觉得她无亲无故,就这一个爹了,女队长还不叫她有。
  “王葡萄同志,这么多天启发你,教育你,一到阶级立场问题,你还是一盆稀泥,啥也不明白。”女队长说。
  “你才一盆稀泥!”
  女队长一楞怔,手从葡萄手里抽回来。
  只有一个人穿得鲜亮(5)
  葡萄瞪起黑眼仁特大的眼睛,看着女队长。
  “你再说一遍,”女队长说。
  葡萄不说了。她想俺好话不说二遍。
  女队长当她服软了,口气很亲地说:“葡萄,咱们都是苦出身,咱们是姐妹。你想,我是你姐,我能管孙怀清那样的反动派叫爹吗?”
  葡萄说:“那我管你爹叫爹,会中不会?你爹养过我?”
  “不是这意思,葡萄,我的意思是谁是亲的谁是热的要拿阶级来划分。”
  “再咋阶级,我总得有个爹。爹是好是赖,那爹就是爹。没这爹,我啥也没了。”
  女队长耐住性子,自己先把绷带系好,压压火。等她觉得呼吸均净下来,又能语重心长了,她才长辈那样叹口气:“葡萄啊,葡萄,不然你该是多好一块料……”
  “你才是块料!”
  葡萄站起身走了。把穿小缎袄的腰身扭给女队长看。
  女队长想,真没想到有这么麻木的年轻人。要把她觉悟提高,还不累死谁?但她又确实苦大仇深,村里人都说她从七岁就没闲过,让孙怀清家剥削惨了。
  年前工作组决定揭下孙家百货店的封条,按盘点下来的存货分给最穷的人家。腊月二十三一大早,大家热热闹闹地挤在店堂前,等着分布匹、烟卷、酱油,还有冰糖、小磨香油。孙怀清老东西收账恶着哩,这回让他再来收账看看!大家张大嘴笑,从来没这么舒坦过。啥叫翻身?这就叫翻身!咱翻身,孙怀清也王八翻身背朝地肚朝天,只等挨宰啦!
  葡萄也挤在分东西的人群里。她知道她要的东西都搁在哪里。她要一块毛料,一张羊皮。她早就想给两年前留下银戒指的琴师朱梅缝件皮袍,痨壳子冷不得。工作组跟她说恋爱自由她就想,把你们给能的,你能犟过缘份?缘份摆那儿,你自由到哪儿去哩?她和琴师遇上,又好上,就是缘份给定的。缘份是顶不自由的东西,它就叫你身不由己,叫你快活,由不得你,叫去死你也也由不得你。
  人挤得发出臭气来,葡萄一会给推远,一会儿又给挟近,一双绣花棉鞋给踩成了两只泥蹄。她是个不省事的人,谁踩她她就追着去跺那脚,连分东西都忘了。当她看见有人抱着那块老羊皮挤出来,她一把揪住那人的烂袄袖:“那是我要的!”
  那人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往臭哄哄的人群外头挤。葡萄揪住他不放,不一会就倒在了地上,手上只剩一截烂袄袖。人群在她身上跨过来,趟过去。她看着穿着烂鞋打赤脚的腿,有一眨眼的功夫她觉着自己再也别想爬起来,马上就要被这些腿踢成个泥蛋子,再踩成个泥饼子。从来不知道怕的葡萄,这会怕起来。她发出杀猪般的嘶叫:“我操奶奶!”
  所有的腿停了一下,等它们又动起来的时候,葡萄浑身黄土地被甩了出来。她也不管什么羊皮毛呢了,这时再不抢就啥也捞不上了。连蚊烟都给分光了,再不蛮横,她葡萄只能扫地上掉的盐巴、碱面了。她见英雄寡妇陶米儿分到半打香肥皂,上去抓了就走。
  “咋成土匪了哩?”陶米儿说着伸手来抢夺。
  葡萄抱着香肥皂,给了她一脚。陶米儿也年轻力壮,一把扯住葡萄的发髻。
  两个女人不久打到街对面去了。香肥皂掉下几块,一群拖绿鼻涕的孩子哄上去抢,又打得一团黄土一堆脏话。葡萄打着打着,全忘了是为香皂而打,只是觉得越打越带劲,跟灌了二两烧酒似的周身舒适,气血大通。这时陶米儿手伸到葡萄抓住的最后一块香皂上。葡萄闷声闷声地“噢”了一声,牙齿合拢在陶米儿的手上。那手冻得宣宣的,牙咬上去可美着哩!
  陶米儿剩下的一只手两只脚就在葡萄身上腿上胡抡一气。葡萄埋着头,一心一意啃那只冻得宣宣的手,一股咸腥的汁水从那手上流进葡萄嘴里。她看见周围拉架的人从穿烂鞋打赤脚的变成了打绑腿的。工作组的女同志们清脆如银铃地叫喊:“松手!陶米儿!你别跟王葡萄一般见识!……”
  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拽住葡萄披了满脊梁的头发。葡萄没觉得太疼,就是牙齿不好使劲了。她破口大骂:“我操你妈你扯我头发!……”这一骂她嘴巴腾出来了。她转身就要去扑那个拽她头发的人。那人也穿一身解放军军装,背着太阳光,只看见他牙老白。
  “葡萄咋学恁野蛮?老不文明!”
  这个嗓音葡萄太熟了。不就是铁脑的嗓音吗?只不过铁脑才不用这文谄谄的词。再看看这个解放军的个头,站着的模样,都是铁脑的。难不成铁脑死了又还阳,变成解放军了?铁脑那打碎的脑瓜是她一手兑上,装殓入土的。她往后退了退,眼睛这时看清解放军的脸了,不是铁脑又是谁?
  “铜脑,葡萄这打得不算啥,你还没见她那天在斗争会上,一人打七、八个呢!”旁边的孙冬喜说。
  葡萄赶紧把嘴上的血在肩头上一蹭,手把乱发拢一下。原来铜脑回来了。那个曾经教她识过字的二哥铜脑,摇身一变成解放军了。葡萄咧开嘴,笑出个满口血腥的笑来。好几年不见,葡萄的脸一阵烘热,叫道:“二哥!”她想她不再是无亲无故的葡萄,她有个二哥了。
  二哥铜脑学名叫孙少永。葡萄爱听工作队的解放军叫他这名字:少永。她几次也想叫他少永,嘴一张又变成了“二哥”。孙少永是军队的医生,工作队员们说他是老革命,在西安念书就参加了地下党。已经有七、八年党龄了。
  很快葡萄发现这个二哥和土改工作队的解放军亲得很,和她却淡淡的。完全不象她小时候,念错字他刮她鼻头。二哥也不喜欢村里的朋友们叫他铜脑,叫他他不理,有时眉一皱说,严肃点啊,解放军不兴叫乳名儿。史冬喜们就叫他啊“严肃”。
  孙少勇只是在一个人也没有时才和葡萄说说话。他有回说:“葡萄成大姑娘了。”
  葡萄说:“只兴你大呀?”
  象大地方的洋派女学生(1)
  孙少勇笑笑。他对葡萄个头身段的变化没有预料,那么多年的劳累,背柴背粪,没压矮她,反而让她长得这么直溜溜的,展展的。只有她一对眼睛没长成熟,还和七岁时一样,谁说话它们就朝谁瞪着,生坏子样儿。过去史屯的村邻就说过王葡萄不懂礼貌。他们的意思是,凡是懂礼貌的人说话眼睛总要避开对家儿。比如小媳妇说话,耷拉下眼皮才好看。大闺女更得懂得不往人眼里瞅。少勇倒是觉得葡萄在这点上象个女学生;象大地方的洋派女学生。
  “葡萄,问你个事吧。”
  “问。”
  “你跟孙怀清接近。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把那些现洋藏哪儿了?”
  “孙情清是谁?”葡萄一副真懵懂的样子。
  “二哥问你正事。”
  “孙怀清是谁?你告诉我。”
  “不就是我爹嘛。”
  “我当二哥忘了。要不咋一口一个孙怀清地叫。村里人问我还问:二大可好?在牢里没受症吧?俺爹现洋可是多,不过他不叫我告诉别人。”
  “二哥也不能知道?”
  “那我得问了爹再说。”
  “看你这觉悟。”
  “觉悟能吃能喝能当现洋花?爹攒那点现洋多费气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三百六十六天在干活儿。
  “就不告诉二哥?”
  “二哥自个去找吧。屁股蛋子大的地方,能藏哪儿去?”葡萄说着咯咯直乐。
  第二天葡萄去史屯街上卖她自己绣的几对鞋面,见孙家店铺后面又是热闹哄哄的。她跑过去,马上不动了:孙少勇带着土改工作队的解放军正在撬后院的石板。店堂里挖了好几个洞,但都是实心儿,没挖到什么地窑。葡萄心想,二哥出去得早,小时也很少来店里,所以不知道地窑的方位。看他急得团团转,葡萄心软了,想把他叫一边儿,悄悄告诉他。可二大和她叮嘱过多少次;可不敢叫任何人知道咱的地窑。她应承过二大,就不能糟践二大的信任。解放军也好,国军也好,土匪也好,她得都为二大守住这秘密。谁看见二大辛苦了?看见的就是二大的光洋。只有她葡萄把这头的辛苦和那头的光洋都看见了。
  挖了一天,把院子挖得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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