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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儿赶快抱走莲心,佟忍安眼里一直冒光,人也赛醒了,后晌居然好好说话了,虽不成句,一个个字儿能听清。他对香莲说:“下、一、辈、该、裹、脚、了!”
香莲沉一下,光点头没表情,静静说:“我明白。”
佟忍安没病倒之前,已经天天念叨这事。外边有的说放足有的说禁缠,闹得不安生。佟家下一代又都是闺女,莲心四岁,白金宝两个闺女,一个五岁,一个六岁,董秋蓉的闺女也六岁了。都该裹,只因为香莲说莲心还小,拖着压着,佟忍安表面不敢催香莲,放在心里总是事。这会儿再等不及,心事快成后事了。
佟忍安叫着:“找、潘、妈、找、潘、妈。”
裹脚的事非潘妈不可。
可是自打赛脚那天,潘妈见香莲穿上当年佟家大奶奶的小红鞋,拨头回屋就绝少再出屋,除去几个丫头找她画鞋样,缝个帮儿纳个底儿糊个面儿,再有便是开门关门送猫出屋迎猫进屋,不知她在屋干些嘛事。偶尔在当院碰见香莲,谁不搭理谁。香莲现在佟家称王,唯独对潘妈客气三分,有好吃的好喝的不好买的,都叫丫头们送去。唯独自个儿不进潘妈屋。可以说,她压根就没进过潘妈屋。
这会儿,无论佟忍安怎么一遍遍说叫潘妈,香莲也不动劲,守在旁边坐。直到深更半夜,佟忍安不再叫,睁大眼眨眼皮,好赛听嘛,再一点点把手挪到靠床墙边,使劲抓墙板,不知要干嘛,忽然柜子那边咔咔连响,有人?香莲吓得站起身,眼瞅着护墙板活了,竟如同一扇门一点点推开,走进一个黑婆子,香莲差点叫出声来,一时这黑婆子也惊住,显然没料到她也在这屋里。这黑婆子正是潘妈!她怎么进来的?难道穿墙而入?她忽地大悟,原来这墙是个暗门,潘妈住在隔壁呀!这一下,香莲把佟家的事看到底儿,连底儿下边的也一清二楚三大白了!
无论嘛事,只要她一明白,心立时就静下来。她几年没正眼看潘妈,今儿一瞅大变模样,头发见白不见黑,脸上肉都没有,剩下皮包骨。皮一松褶子更多,满脸满了。只一双鼓眼珠子打黑眼窝里往外冒寒光。潘妈同香莲面对面站着怔着傻着瞪着,好半天。到底还是香莲更有内劲,先说话,她指着佟忍安对潘妈说:“他有话跟你说。”
潘妈到床前站着等着。佟忍安说:“预、备、好、明、天、裹、全裹!”
最后两个字儿居然并一起说出来的。
潘妈点点头,然后抬起眼皮望了香莲一眼,这一眼赛刀子,扎进香莲心口。香莲明白这一眼就是潘妈闷了几年来要说没说的话。随后潘妈扭身就走,却不走暗门,打房门出去。黑衣一身,立时化在夜里。
转天一早,香莲把全家人都叫到院里说道:“老爷子发话了,今儿下晌,各房小闺女一齐裹脚,先预备预备去吧!”说完回自己屋。
各房,有的没声有的哭声有的说话声,都是低声低气。可快到晌午时候,桃儿忽然在当院大声叫喊莲心。香莲跑出房一问,莲心不见了!几个丫头和男佣人房前屋后找,连山石眼里、灶膛里、鱼缸里、茅坑里、屋顶烟囱里都找了,也不见。香莲脸色变了,左右开弓,一连抽了桃儿十八个嘴巴,把桃儿左边一个虎牙打掉,嘴角直流血。桃儿不吭声不求饶掉着泪听着香莲尖吼:“大门关着,人怎么没了?你吃啦,吃啦,你给我吐出来呀!”
哭得闹得叫得折腾得人都不赛人样。
莲心丢了,当天裹脚裹不成。佟忍安知道后说:“等、等、一、块、裹!”那就一边等一边找。
家里没有就到外边找。左邻右舍,房前屋后,巷头巷尾,城里城外,河东水西,连西城外的人市都去了,也不见影儿。这一跑,才觉得天津城大得没边,人多得没数。把桃儿两只脚都跑肿了,还到处跑。有的说叫大仙唬弄去了,有的说叫拍花的拍走,卖给教堂的神甫挖心掏肝剜眼珠子割舌头捯肠子揭耳朵膜做洋药去了。自打洋人在天津修教堂,老百姓天天揪着心,怕孩子被拐去做洋药。
桃儿当着众人给香莲跪下,两眼哭得赛红果儿。她说:“莲心怕真丢了,我也没心思活了,您说叫我怎么死我就怎么死!”
香莲说不出话来。脸上的泪,一会儿湿一会儿干。
潘妈那边,早做好一二十副裹脚条子,染了各种颜色,晾在当院梅枝上,赛过节。几个小丫头看了都暗暗流泪说:“莲心怪可怜的……”
香莲听了就到佟忍安屋里说:“莲心回不来了,别等了,先裹吧!”
佟忍安半死的脸一抖,发狠说一个字:“等!”
七天过去,佟忍安熬不住顶不住,只一口气在嗓子眼里来回串。说话嘴里赛含热豆腐,咕噜咕噜谁也听不清,跟着只见嘴皮动,连声儿也没有,早晌大伙在前厅吃过饭,董秋蓉留下来对香莲说:“嫂子,我看老爷子熬过初一熬不过十五了。说句难听的,就这两天的事啦,莲心丢了,我的心也赛撕成两半。可你当下是一家之主,总得打起精神来,该给老爷子筹办后事了。再有,趁老爷子胡涂,裹脚的事快点了了算了。”
香莲这才默默点头,吩咐人把前厅的桌子椅子柜子架子统统挪走,打扫净了,摆上灵床。白事用品样样租来,还派人去天后宫、财神殿和吕祖堂,备齐和尚老道尼姑喇嘛四棚经,跟手还请来棚铺,驴车马车牛车推车,运来木杆竹竿苇席木板黄布白布蓝布粗细麻绳,在二道院扎几座宽大阔绰的经棚……可这时外出去寻莲心的人还没逮着影儿,佟忍安又硬熬三天,人色都灰了,说死就死,抬上了灵床,可就不咽气,反倒两眼睁开,亮得赛玻璃珠子。杏儿说:“你们看老爷眼珠子,别是要还阳吧!”香莲赶来瞧,这亮光发贼,贼得怕人。她心里明白,俯下头悄声对佟忍安说:“莲心找到了,这就给孩子们裹上!”这话说过,佟忍安眼珠子的贼光立时没了,只是还瞪着。
香莲在桃儿耳边说了几句,叫桃儿马上去办。又叫杏儿去请潘妈赶紧预备裹脚家伙,再派珠儿草儿,分头到白金宝和董秋蓉房里去,快把孩子领到院里,这就开裹!
不会儿场面摆开。白金宝的两个闺女月兰和月桂,董秋蓉的闺女美子,都弄到院里,排一横排。杏儿珠儿草儿三个丫头,分管三个孩子,一切全叫潘妈指派。丫头们把盆儿壶儿剪儿布儿药瓶药罐儿各样物品往上一拿,孩子们全吓哭了。倒赛死了人一样。
这场面直对前厅,前厅门大敞四开,便正对着厅内直挺挺躺在灵床上不闭眼的佟忍安。
香莲坐在一边瓷墩子上。桃儿守在身后。
潘妈还是一身黑,可这回打头到脚任嘛别的颜色没有。她走到各个孩子前,把鞋往下一揪,扔了,拿起脚儿前后左右上下里外全看过,放进温水盆泡上,赛要宰鸡。一边把裹法一一不同告诉杏儿珠儿草儿,再选出几双尖瘦短窄不同的鞋分发下来,跑到院当中,人一站眼一瞪手一摆哑嗓子叫一声:“裹!”
几个丫头同时下手,把孩子们小脚丫打盆里捞出来就干。孩子们哇哇大哭,月桂抓着白金宝衣袖叫着:“娘,我再不弄你的胭脂盒了,饶我这次吧!”
白金宝“啪”打她一巴掌说:“这是你福气,死丫头!别人想裹还裹不成,留双大脚就绝你的根啦!”满院子人谁都明白这话是说给香莲听的。
香莲稳稳坐着,脸上看不出是气是恼,表情似淡似空,好赛天后宫的娘娘,总那个样儿。只听孩子哭大人叫,几个丫头手里裹脚条子唰唰唰响,还有潘妈哑嗓子死命喊:“紧!紧!紧!”董秋蓉哭得比美子还厉害,却不出声,浑身抽成一个儿,前襟叫泪泡得赛泼半盆水。白金宝一滴泪没有,花似的小脸满是狠笑,时不时打杏儿珠儿手里抢过裹脚条子使劲勒一勒,看意思,这辈儿仇,要下辈儿报。
潘妈冲草儿叫:“干嘛弄得她鸡哇喊叫?”
草儿说:“她趾头硬,掰这个,那个就翘起来。”
潘妈骂道:“死鬼!你掰第二个和最小一个趾头,中间那个和第四个不用掰就带着弯下去了!”
草儿改了法儿,美子也不叫了。
香莲心想,潘妈真是地道行家。当初若不是她救自己,自己哪来的今天。不管后来的仇怨,总得记得人家过去的恩德才是。她便叫桃儿搬个瓷墩子过去。
桃儿把瓷墩子撂在潘妈身边说:“大少奶奶叫您坐下来歇歇。”
谁料潘妈理也不理,只盯着几个孩子每一双脚。裹好后,上去一一查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