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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妈妈偶尔说,你生在新疆巴岩岱。只听音,不知是哪几个字,在幼稚的心里,就以为是“八烟袋”,恍惚中觉得那地方是一块旷野,有很气派的大烟袋码成一排,八柱袅袅的白气上升。
我半岁时随父母到北京,在城墙里长大,再哪儿也没去过。人只道乡下的孩子孤陋寡闻,其实京城的少年于外面的世界,也一样模糊。对荒远的边疆,地理知识几乎是零。几十年前,西北是远在天边的概念,那八个烟袋,谁知在那个犄角旮旯冒烟呢?
于是巴岩岱又湿又重地扎入我童年的记忆,像墨水瓶底的一支蓝羽毛。
参军学了医,自从懂得了生理解剖生命起源,我对出生地空前地重视起来。我们从哪里来?这是一个永恒的命题。无数学者望洋兴叹,终生寻觅,不得其解。这个深奥的哲学问号,若从医学角度来说,倒是易如反掌。你的母亲孕育你的过程,她行走的地方,吃下的食物,饮入的清水,看过的流云,听到的小调……这些物质精神的元素,累积着架构着混淆着镶嵌着,一秒秒一天天地结晶了你。
你就是你,不是其他的叶子和花,不是猪马羊和狼,不是沙粒和谷子,这其中一定有大逻辑。生命之所以奇异,在于一个个零件的精致组装。把那些新鲜的血和肉搭配起来的主宰者,是一个多么能干而霸道的调酒师啊!想想看,既使是称为你父亲的这一个男人,和被称为你母亲的这一个女人,在这一个特定的时刻孕育了你,如果不是在这一个特定的地域,用当地的特产充填了你生命的轮廓,你也必定不是此番模样。
我们挺拔的骨骼,来自那里飞禽走兽体中的钙和磷。我们明澈的目光,来自那里田野中绿缨垂地的硕壮胡萝卜。我们飘扬的发丝,来自那里山峦上乌云笼罩电光石火的黑夜。我们猩红的嘴唇,来自那个铁匠铺里熊熊燃烧的烈焰……
出生地是一枚隐形金箍,出生的那一瞬,它就不动声色地套上了每个人的后脑勺,叫你终生无法褪下。我们嗅到的第一缕空气,是那里的草木释放。我们喝到的第一滴甘泉,是那里的岩石泌出。我们看到的第一眼世界,是那里的风云变幻。我们听到的第一声响动,是那里的万物呼吸……
我开始缠着母亲,讲我出生的故事。母亲的记忆如雨中砖地上的红叶,零落但是鲜艳洁净,脉络清晰。她说,你出生在新疆伊宁,那是一座白杨之城。那里的白杨不像内地的白杨,有许多幽怨的眼睛。那里的白杨没有眼睛,每一支都像银箭,无声地射向草原无边无际的天空。
母亲说,我出生在秋天,父亲在远方执行任务。母亲说,部队里成了家的男人和女人,平日都是分开住的。惟有到了节日,才是团聚的时刻。母亲说,大礼堂里,拉上许多白布帘子,分割成一个个独立小屋。那就是军人们的卧室了。母亲说节日的黄昏,女人们早早就躺下了,在四周雪白的布笼中,悄悄地等待自己的丈夫。母亲说夜深了,查哨归来的男人们,像潜入敌营一般,无声地在白布组成的巷道穿行,走到自己的属地,持枪的手,像雄鸟的喙一样衔开白帘,温暖地滑翔进去。
母亲说,部队里的孩子,就是孕育在白布帘子背后。如果从礼堂的房顶看下去,那些布做的田野和畦,和如今冰箱里储藏冰水的塑料格子差不多。我忙问,我是那样来到的吗?母亲说,不是。因为职务,父亲和母亲享有一栋古老的俄式木屋。它高大凉爽,有宽宽的木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不知建于何年何月的地板,每当你脚步穿过的时候,就会合着你的节奏簌簌抖动。
母亲说,怀你的时,父亲率领骑兵,要到远方。他把照顾母亲的担子,交给一个年长的警卫员,名叫小胖子。母亲说,那个兵,大约有40岁吧?现在没有这样老的兵了,那时有。幸亏他的年纪比较大,要不这个世界上,可能就没有你了。
母亲说,整个怀孕期间,她完全吃不下寻常的食品,闻什么都吐。体重锐减,医生说再不补充营养,大人孩子都危险。小胖子很着急,他是四川人,会做饭,殚精竭虑地把能够想出的吃食,因陋就简地做出来。盛在大粗碗里,端上来让母亲闻闻,看哪一样能吃得下去。母亲对所有吃食,都大饥若饱,置若罔闻。终有一天,母亲嗅到一缕奇异的香味,不觉食欲大动,问小胖子,你吃什么呢?能不能让我也尝尝?小胖子说,我在喝野鸽子汤。
在俄式木屋不远处,有一座废弃的粮仓。粮仓高而窄的窗户,像古堡的透气孔。每天早晨,小胖子打开窗户,然后就忙自己的事去了。粮仓的地上,散落着陈年的苞谷粒,粮仓的每一寸墙壁,都蒸发着粮食干燥熏香的气息。铺天盖地的银灰色野鸽群飞来了,从窗口鱼贯而入。到了夕阳倾斜的辰光,小胖子突然从墙外关闭窗户,使粮仓没入黑暗。然后挥着一把大扫帚冲入门内,旋风般扑打,鸽羽纷飞……
怀你十月,我只吃了不到十斤的大米和一点野菜。剩下的营养,全靠野鸽子汤支撑。母亲很严肃地说。
我追问道,您一共吃了多少只野鸽子啊?
母亲想了想说,一天少说也有十只,几百天算下来,总有几千只了。
我大惊,愤愤说,你也太能吃了。要是绿色组织知道了,会抗议你没完。
母亲纠正我说,不是我能吃,是你能吃。一旦生下你,我就再也不吃野鸽子了。
我说,不管怎么说,这数字也大得可怕,承受不起。我最多只能承认自己是1000只野鸽子变的。再多,就是大罪孽了。
一想到自己平凡的生命之弦上,挂着千只野鸽,坠得心绪弯出弧形。一千对鸽翅,将是怎样一片掠过苍穹的翠蓝的云?一千只鸽鸣,将是怎样一曲缭绕云端刺人肺腑的歌?一千双鸽眼,将是怎样一束眺望远方洞穿云雾的光?一千堆鸽羽,将是怎样一片洁白的雪能融化万古寒冰?假如我这一生虚掷光阴,对不起造化,对不起自然,对不起我的父母,也对不起架构我生命的那──羽翼丰满飞翔不息的千朵生灵!
母亲临产的时候,父亲从营地骑马赶来。母亲已住进苏联人开的医院,躺在产床上,辗转反侧。病房不让父亲进去,父亲只好在医院病房的窗户上,久久地凝视着母亲。然后,一扬鞭,飞身上马,再赴疆场。
你第一次见到你父亲,已经是满月后。那时,你已是一个大孩子了。母亲说。
然后,父亲又走了。母亲抱着我,住在古老的俄式木屋。夜里我爱哭,母亲就彻夜抱着我。母亲胆小,不敢点灯,就在漆黑的夜里,守我到天明。门口有一棵小榆树,树影在夜风里,像鬼魅一般伸缩着指爪。
无数次的讲述历史之后,我对母亲说,咱们回一趟新疆吧?去看木房子,小榆树和野鸽子。
妈妈漫声应着,几乎不抱希望地说,好啊好啊。只是新疆太远,伊宁太远。
对话埋在土里,好像古墓中的莲子,酣睡着,不知何时才会绽成花?
1997年夏秋,我和母亲同赴新疆。汽车翻越天山的时候,我十分紧张。那是一条年久失修的战备公路,已很少有人走。一边是壁立的悬崖,一边是深渊。山顶的冰川,在炎热的8月,融化成无数道淋漓的小溪,从峰顶汩汩坠下。冰川就变得稀薄了,出现了亚麻般的网络,好像贫女洗涤多次的纱裙,自山顶逶迤而下,渐薄渐远,直到下缘溶成一道暗赭色的湿边。
我悄声对母亲说,您害怕了?母亲说,有一点。我说,您当年从伊犁离开去北京的时候,难道没有翻越天山吗?怎么倒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险峻呢?母亲说,那时,我怀抱你,没有一眼看过山,我一直在看你。
汽车驶近伊犁的时候,心蓬蓬跳,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大睁着眼睛,把记忆变得像一卷新录像带,事无巨细都拍下来,留着以后慢慢回味。
伊宁满目是青苍的绿,高耸入云的绿,剑拔弩张的绿,煞煞作响的绿──高大矗立的伊犁杨!不长忧郁眼睛的伊犁杨!耳边听到母亲喃喃说,都认不出来了啊,哪里是当年的老房子?
在伊犁的日子里,母亲第一个也是最后的愿望,就是找到她和父亲住过的地方。我本来以为这不很难,就算地表建筑有了相当大的变化,但山川依旧,地名还在,只要踏破铁鞋,还怕找不到吗?
然而,我错了。伊宁发生了太大的变化,从母亲茫然的眼神里,我发现她记忆中的伊宁,彷佛是另外一个星球上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