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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岛芳子 作者:李碧华-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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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有这种事吗?
        山家亨把手伸进口袋中。芳子紧张得心房扑扑跳动。生死一线,系于这个被自己不可一世地辱骂过的男人。她不是善男信女,她曾叫他好看,……
        当年,一点情分。
        他记得的是哪样?
        山家亨自口袋中,掏出一叠钞票,是日元。很周到,把钞票无言地塞进她皮包内。
        芳子望着他:痛恨自己多疑。她觉得自己卑鄙!
        此情此景,又能说什么好?
        一扶乱有时很灵验。你再考虑一下?”
        山家亨一笑,摇头:
        “哦根本不信,你保重,上船吧。”
        驳船把她载往邮轮,逃亡至日本去。
        此行并不风光。是他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他送别她,她知道自己将蛰伏,也许再无重逢机会了。
        感谢他在绝境前的一点道义。
        道义。他甚至没有拥抱她。
        她上船了。
        二人隔着一个海,中国的海。中国的女人逃到日本去,日本的男人立在中国土地上——一谁是主宰?
        山家亨坚强地转过身,不看她,就此径自离去。男子汉大丈夫,算不得什么。
        芳子没动。
        眼眶有泪。
        生命无常,芳华冉去。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常常无疾而终。
        大海中,是哪一艘船上荡漾着无线电广播呢?抑或是自己恍格的记忆?莫名其妙地,像无主抓敢,距她三步之遥,窥伺着?它尾随她,伴她上路。
        渡边哈玛干还是李香兰的歌声?
        是一闽挑逗的、软媚的歌。高潮之前的晕眩,颤抖地:
        支那呼夜支那们夜上
        港叶何o紫们夜3二
        她繁华结艳的岁月,十年。
        春天的梦令人相思的梦
        太阳高高在天空
        玫瑰.依旧人般红
        我计又回到河边重逢
        唉呀唉呀
        醒来时可值只是一场
        春天的梦相思的梦
        相思
        ——一个无成,两手空空。
        她花过无穷的心血,几乎把自己淘尽了,到头来像旷野上亡命的落叶,一眨眼,一只大手把它扯下无底深渊。
        还以为有自己的“冈”呢。却连“家”也没有,连歇脚的地方也没有。
        暮春三月的东风
        樱花蓬蓬然漫山遍野盛放。
        惯常批技的天宝今天没有云,像幅白绸布,山川所缀满鲜红色的樱府,叠得无穷无尽,粉腻微香,六公朴们
        芳子随便披了件和服,蓝条子,因不思装扮,胡乱打个结,条子都在身上歪斜起来,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驳地裹住她。
        她躺在一丛一丛的矮树下,连翻个身也懒,跷起一条腿,瘫软了身子。旁边有几个清酒的瓶子,同它们主人一样,东歪西侧。
        眯着眼睛望向无云的芳菲的天空,是谁?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颜色,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乱点。
        樱花自岛国的南方,随着行脚,开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个月,樱花的季节便告终。每年都是如此。它灿烂动人,却是不长久的,好像刚看上一眼,低头思索一个古老的问题,想不透,抬头再看,它已全盘落索。
        清酒喝多了,肚子胀胀的,芳子觉得便急。
        她不必美而给任何人欣赏了,她忘记了自己是谁,意外地感到为他人而活是不够聪明的呼。她攀上樱花树的枝橄,蹲在那儿。
        不管有没有人一一这午后的公园事实上也没游人,芳子就势把和服下摆一掀,撒了一泡尿。
        尿洒落地面,激起一点味道不好闻的水珠。
        一头小猴子马上机灵走避。
        它走得不远,只顽皮地向女主人藏着小眼睛。
        放浪形骸任性妄为的芳子已经半醉。瞄跳地跳下村来,向它一笑,便又倒地,不愿起来,一个“大”字,手脚向四方伸展。
        猴子乖巧地来到她身边,养得驯熟了,越来越像人。——像人?
        芳子前哨,含糊地:
        “阿福,阿福,只有你陪着我了!”
        阿福抓耳挠腮,瞪圆了小眼睛。它不会笑,从来没有笑过。—一这头在浅草买来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乐不可支,脸上没笑靥,万物中只有人会笑,人却很少笑。
        芳子对自己一笑。
        一阵春风,落英洒个满怀,如一腔啡红色的急泪,倾向她一身,险被花瓣埋葬。
        花又死了。
        那么短暂、无情、凄厉。
        夕阳群手蹑足地走远。
        来了一个人。
        他是川岛浪速。
        他很老了,拄着拐杖,立在夕阳底下,形如骷髅。
        芳子微张眼睛,见到他的身影。
        她不想见到他。
        ——但,过了千万个筛子,她身边的男人一个一个地冉论,最后,原来,只剩下他!
        奇怪。
        她原来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记忆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这个。
        他那么老,任谁无法想象,很多很多年以前,从前,川岛浪速焕发清瘦,一派学者风范,是“满蒙独立”运动的中心人物,胸怀大志,居心叵测。—一放不过多月,则如武士对,终也软弱如樱瓣。一不小心,让过路人踩成花泥,渗入尘土,再无觅处。
        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车如流水马如龙,明明花月正春风。她不信!
        她闭起双目。
        川岛浪速面对着夕阳。
        一种苍凉的低吟,也许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听见,也许他不语,只是风过。风中的歉故:
        “我们的天性,如一块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盘破裂,不可收拾……”
        若干白花泥中爬起来。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为命。它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爱。没有一个人是可靠的。——只有它最可靠。告诉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听着,也不会泄漏。
        它肚子里头一定载满她灵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个生不逢时的伟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爱着它。
        她知道自己不会被辜负。狠狠地喷吸猴子身上特别的气味。
        花季过去了。
        夏天,日本开的是紫藤。
        然后是漫山红叶,燃烧了好一阵,比什么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会得找草药吃。
        终于天下着细雪。簌簌地飘落,大地轻染薄白,晚作“雪化妆”。
        芳子全身赤裸,浸浴在温泉中。
        泉水烫人,雪花洒下,马上被吞噬了,犹顽强地不肯稍雾。
        芳子低头望着自己不堪的裸体。
        她最近瘦了,骨头很明显,却没到戳出皮肤的地步。
        皮肤仍然白哲,不过女人的双手骗不了人,更骗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脉络,看得分明。即使她双手染过鲜血,此刻也只余青白,就像漂过的花布。
        三十六岁了。
        半生过了,一生还未完。——还有很长日子吧?
        微责的乳房,在温泉的水面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条无形的线,刚好划过,上面浮着她那颗颠倒过众生的、妖艳的红痣。颜色没有变,还是一滴血色的眼泪。
        血末枯,人便毁了?
        她再也无大作为了?
        如此地过完一生?
        芳子在水面上,瞧见自己窝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灿烂盛开到最后一刻,才甘心凋谢!
        回到东京后,日夕躲在房间里,每天无所事事地活着。
        春天上山去赏花,冬天乘火车到温泉区洗澡。——是这样无聊苦闷的日子,她没落了?后半生也敲起丧钟?肃亲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个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跃而起,全身赤裸,水淋淋地飞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里地,只望望她。
        她就是那样,身无寸缕,一腔热血,急不及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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