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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会把公畜变成不公不母的。老汇总有炒栗子给我们吃,然后给我们讲笑话。他的笑话令黑宝哥笑死,我从来不笑。
我穿到乡下的是外婆刚给我缝的裙子,白底儿,上面有许多杂色小降落伞。而黑宝哥却说:“丑死!”
我说:“呸!”
“跟偷别人的一样!”他笑道:“那么大——从你妈那儿偷的?”
我想他说的不是真话。一般情况下我穿得再新再异他都不加评论,根本就没看见,没注意。这回他头一眼就咋唬了,就证明他看见了,注意了,没准还喜欢了。在乡下黑宝哥显得壮实多了,脸上没有挨揍的痕迹,也没了那股子狼狈和落魄。这是去打鸟的路上,黑宝哥要打斑鸠让我带回城给小璐子熬汤,小璐子不知为什么黄瘦了,一天天黄瘦下去。
走了很久,头也晒晕了。黑宝哥便来背我,我和他的汗顿时混得不知谁是谁了。他的脊梁漆黑,脖子上有一颗黑痣。黑宝哥黑得真俊,我想着,幸福着,幸福被他的步子颠得浑身扩散。
“你的裙子是新的?”
我以为他早忘了我的裙子了。我说:“嗯,今天才穿!”
他却没说什么了。碰到了鸟,他撂下我就投弹弓。打着了,鸟没死,断翅膀汩汩流着血。我把它拾进我的裙子里,想它疼得轻些。黑宝哥蔑视地笑笑:鸟早晚是个死。
我的新裙子就落了那么块血斑。在正当中,靶一样。外婆费一晚上洗它,也白搭。
第二天早晨,裙子没了。乡下风大,外婆断定是风兜跑了它。我想那条裙子想了好些时候。我家搬到北京,我还去布店找,看看还有没有那种布,白底兜,带杂色小降落伞。
后来就再没见到黑宝哥。有次有个童年伙伴寄来张大照片,我一个个都认出了,就是想不出那个戴眼镜的秃顶瘦子是谁。去信问,答说是“黑宝啊!”我发了半天呆。
那回我从乡下回来没多久,小璐子就死在医院了。死得很猝然,说是骨癌被误了诊。黑宝哥回来,已不再有小璐子这个人。
又一次出差,想着怎么也该去看看黑宝哥。他活得不怎么得意,一直住在老房子里。他的父亲继母带着弟弟小理理住到新房子去了。黑宝哥一直没娶,我自然明白这多少和小璐子的死有关。
去时他家没人。转到老旧的楼后,见到各家仍晾得密密麻麻的衣裳。我眼睛找着了黑宝家的晾台,那儿飘动着一条旧床单。忽然什么熟识的东西往风里鼓了鼓。那床单中央补了块补钉,白底儿,上面是杂色的小降落伞。不会错,正当中,有块淡了的、却永不褪去的血斑。
《少尉之死》
最初一个溜尖的、带戏腔的嗓门唤“被告”时,少尉不知被唤的是自己。自己不再是那个有着土得让他难为情的名字,四年军校才褪去浑身泥腥,肩上扛的两块硬牌能让三十来条年轻汉子噎住嗝、夹住屁、定住眼珠叫他“排长”的少尉了。
那嗓门再次顺四壁环游,拖着些似乎与他有关的人和事,他才猛一家伙收拢精神,认清了这个称呼。“被告”是我。这称呼一圈圈环游上升,顿时地,他感觉这天花板在升高上去,高了许多,像小时见的大庙殿,那高压出他的矮来。
“被告”是我。他慢慢抬起眼,温顺地认领了它。“被告”就是这么个东西:有着一颗满是深浅不一发茬的脑瓜,两个酸臭的胳肢窝。一张白脸白得像沤在胶皮雨靴里太久的大足趾。所有人都坐着,仅有他站着。还有他身后两个全身披挂的军人也站着。他们不是站着,是被威风、庄严、正义架着,架在他身后。刑车上,他们并没有对他唬脸,他们平和、淡漠,脸上表情去得干净之极。而这平和淡漠使他连喘重气都不敢,生怕一丝毫动作都会弄破它。
随他视线的升起,他先看到的是块白牌,上面是黑字“审判席”。黑字均匀地、一下下地锤着他的眼睛。很快他发现,被锤着的实际是他脑子。
少尉还发觉自己的嘴半开着,像村里乡亲看戏,看陌生人,看天空偶然爬过的飞机那样敞着两片嘴唇。我不能这样。他使劲将下唇往上收拢,使的劲使他牙关也抖起来。不一会儿它却又无力地与上唇脱开,拖垂着,像他浑身所有部位一样,若没这层地面托住,它们统统会无限地垂下去、坠下去。就这样,在接受“被告”这个陌生称呼时,少尉还原了他小村人的本色、原形。
“被告”就是他。是我。半年前那个快活地骂人,吹着口哨撒尿,馍馍一来信就乐得浑身痒痒的少尉没了,现在像人一样站着、活着、喘气儿的是“被告”。谁告的我?那个一声没吭死了的王有泉?那个活着时要么满嘴废话,要么嘴抿得像条愈合的伤口的司务长?不是的,他倒下时仅仅喉咙里发出微小的“咕咕”声,那大概是他的肺在排出一串啤酒泡儿。
“被告刘粮库,男,现年二十五岁,原××部队独立营少尉排长,山西省定县刘庄人。……”正对他脸,审判席的白牌子后面竖起一个人来。那人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擎着几页纸。少尉所有的故事都在他的几页纸里。所有的,除却属于馍馍的。一个人的故事竟可以如此简单地被讲述:“男,山西定县刘庄人……”足够了。那就足够引发其余的全部。不必去讲述那里的原怎样陡起陡落,劈出屁股大一片地,不论它长出什么都得供人去填嘴、填腹。父亲前头刨出脚丫大的红薯,母亲拾着拳头大的,孩子们则捉出指头大的。薯秧也不扔一根,锅空时,秧子便是惟一内容。秧子被有梗有叶地吞下去,又被有梗有叶地屙出来。少尉仍记着那东西狠狠顺着他薄透的胃肠扫下去,一路扒净他仅存的、有关“吃”的美好记忆与向往。
馍馍是她家第四个姑娘。生下她,她爹拽长本来就长的脸,对惭愧不堪的她妈说:“你还不如给我生下个麦面馍馍!”后来馍馍到军营看他,脸皱着说:“你天天有馍吃了还叫人馍馍干啥?看你那些兵没笑死!”
“那你想要个啥名儿?”
“问我呀!我俩谁上县城读高中,谁上了军校?”
兵们再笑,他就说:“你丫挺的笑!”他那时能用半口北京话骂人了,意思是丫头养的:“她叫墨墨!墨墨,怎么啦,象征求知欲!”这几年报纸上铺天盖地是“求知”、“自学成材”之类的时代词儿。
“刘犯粮库,于一九八七年五月八日,僭越军需仓库。”
僭越。军需仓库。他突然举目环视一下面前的所有面孔,似乎想找个人讨论“僭越”与“贸然进入”之间的区别,它俩是否具有同等严重的定义。我只是趁没人时不声不响进去的,对吧?况且那不是什么军需仓库,不过是紧挨库房的一间小屋,对吧?……
少尉的目光最后停在一张女性脸上。那脸小于所有的脸,小得像孩子。只有孩子的脸才会这样干净,这样不掩饰惊讶,不回避他无赖般祈求理解的目光。“我不是有意干下那一切的。我没想到王司务长回来得那样快,我也没料到我手那么重。我活这么大没动真格打过谁,不是那号狠人。连军校最狠的柴教员罚我负重长跑五千米,我也只在心里拿枪瞄瞄他。我什么也没对他干。他虐待所有农村子弟,骂我们笨得像屙牛屎。毕业典礼上,他还笑着杵我肚子,说:‘他妈的,小伙子!那年准是粮食欠收,你爹送你入军校的。军校伙食好,你上这儿长个儿来了。看看,长了不少不是?’他当时凑我那么近,我一拳准砸崩他的脸,像砸崩个脆西瓜,让它红的白的一下淌散开。可末了我也没动他根毛儿。我真不知道王司务长那条命会一下就敲没了。看看我,我是生就一副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吗?……”
那孩子样的女人一直看着他。等少尉被看得心毛躁了,垂下眼,隔会儿再抬起,她仍那么看他;双手捏了拳挤住脸,轻微吊起两颊的皮肤和眼睛,两肘支在桌上,面前有一摊纸,看不清空白着还是被写上了什么。她就那么把他看着,人人都这样把他看着。他正被人的视线网住,不得动弹。而她是不同的。他认为她的不同,并不完全因为她是这场合中惟一的女人,又是惟一不穿军服的。好吧,你看吧。她那样的看让少尉觉得她不在看他,而是在读他,读他脑子,读他心思。似乎对于她,他的邪恶和凶残就得这么费力地、两眼不错神地读。难道他不觉自己的某一部分隐晦难懂吗?他至此也不懂自己怎会在回营房的路上突然停住,野猫一样无声地向右一窜。右边一条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