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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厄尔瞅瞅他,又把眼光转了开去,他把缰绳往后拿。爹看着他,嘴唇在努动。
“这么说你买了一匹马,”他说。“你背着我去买了一匹马。你压根儿不和我商量;你也知道咱们日子过得多么紧巴。可你却去买了一匹马来让我给喂。从自己家里偷了工省出了时间,拿这个来买马。”
朱厄尔看着爹,他的眼睛显得比平时更加冷峻了。“它一口草料也不会吃你的,”他说。“一口也不会的。它要是吃我先宰了它。你大可不必担心。大可不必担心。”
“让我骑呀,朱厄尔,”瓦达曼说。“让我骑呀,朱厄尔。”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草丛里的一只蛐蛐,一只小小的蛐蛐。“让我骑呀,朱厄尔。”
那天晚上我看见妈在黑暗中坐在朱厄尔所睡的床边。她哭得很伤心,也许是因为她怕哭出声音来,也许是因为她对流泪有着和对欺诈同样的看法。她恨自己流泪,也恨他,因为他使自己不得不流泪。到这时,我才知道我明白了。我那天才知道得清清楚楚,就跟早先的那天对杜威·德尔的事情知道得清清楚楚一样。
33 塔 尔
他们终于让安斯说出他打算怎么干了,于是他和那姑娘还有小家伙都从大车上爬下来。可是就在我们上了桥之后,安斯还不断回过头去看,好像是在想,说不一定他下了大车,整个事件就会爆炸,他会发现自己又回到那片地里,而她仍然躺在屋子里等死,一切又会重新来过。
“你应该让他们套上你的那头骡子的,”他说,桥在我们脚底下摇摇晃晃,一头扎进汹涌的水中,好像一直插到地球的另一端,而从河对岸伸出水的桥像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座桥,谁从水里走上那边的桥准是从地心走出来的。可是这桥仍然是个整体;因为这一头摇晃时,那一头看来像是岿然不动:仅仅是对岸以及那边的树在一摇一摆,慢悠悠的像是一只大钟的钟摆。一些木头在桥下陷处刮擦、碰撞,一头翘了起来,跃出水面,然后落到浅滩那儿,等待着,闪光,打旋,冒出了泡沫。
“那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我说。“要是你的那对牲口不能找到浅滩把大车拉过去,就是再加一头甚至十头一起拉又有什么用呢?”
“我不是要你这样做,”他说。“我总是能照料好自己和自己一家人的。我并不要求你拿出骡子来冒险。死去的不是你的亲人;我不怪你。”
“他们应该先退回来等到明天再说,”我说。水凉森森的。很稠,像半冻结的雪水。只不过它像是有生命的。你心里的一个部分知道它无非就是水,跟很久以来在这同一座桥底下流过去的水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当一根根木头蹿出水面时,你也不感到吃惊,好像它们也是河水的一部分,是等待与威胁的一部分。
叫我感到吃惊的倒是我们居然过了河,居然从水里再次走了出来重新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好像是我们根本没有料到桥会延伸到对面岸上,延伸到坚实的土地那样听话的东西上似的,而这片土地又是我们以前经常踩踏,非常熟悉的。好像是站在这里的根本不可能是我,因为我没有那么笨绝对不会去做方才做过的事。我回过头去,看见了河对岸,也看见了我的骡子站在我方才站的地方也是我好歹要想法子回去的地方,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想不出有什么能使我从那座桥上走过来,哪怕只走一次。然而我的的确确是在这里,不过能说服自己过两次河的那个人绝对不可能是我,哪怕是科拉下命令让这么干。
碰碰我的是那个小男孩。我说:“嗨,你最好拉住我的手。”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拉住了我的手。我敢说他是退回来找我的;他仿佛是在说,放心好了,不会让你出事儿的。好像是他在说他知道有一个好地方,那里一年过两回圣诞节,从感恩节起就过而且过一整个冬天再过到春天和夏天,只要我和他在一起我是会平安无事的。
我扭过头去看看我的骡子,好像它是一副小望远镜,我看着它站在那里,就犹如看见了我全部的广阔的土地以及流汗换来的房子,好像是汗流得越多,土地也就越广阔;汗流得越多,房子也更加牢固,因为若想拢住科拉是需要有一幢牢固的房子的,这样就可以把科拉藏起来,犹如在冰冷的泉水里镇上一壶牛奶似的:你得有一个结实的牛奶壶或者是你需要有一股流得很急的泉水。如果你有了一股充沛的泉水,那么你必定会受到刺激,要弄到结实的、做工讲究的牛奶壶。因为不管酸还是不酸,那都是你的牛奶,因为你是宁愿要会变酸的牛奶也不要不会变酸的牛奶的,因为你是个男子汉嘛。
他捏着我的手,他的手热烘烘的,对我很有信心,因此我很想说:瞧啊,你看得见对岸的那头骡子吗?它上这边来没什么可干的,所以它就不来了,倒不是因为它仅仅是一头骡子。因为一个人有时也能看出来孩子们比他自己更有见识。可是他在孩子们没有长出胡子之前又不愿向他们承认。可是等他们胡子长出来之后,他们又忙忙碌碌,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能回到他们长胡子前的那个有头脑的阶段去,于是你也不在乎对那些人承认了,那些人为你自己正在担忧的同一个不值得担忧的问题担忧。
这时我们渡过了河站在那里,看着卡什在掉转大车。我们望着他们赶着大车往回走朝路拐进洼地的方向赶。过了一会儿大车也看不见了。
“我们最好还是下去到浅滩那里去准备帮忙,”我说。
“我给她许下诺言了,”安斯说。“这对我来说是件神圣的事。我知道这么做你不高兴,可是她在天上会祝福你的。”
“哼,他们可别再在地上兜圈子了,否则他们要更加不敢下水了,”我说。“来吧。”
“半路回头,”他说。“半路回头是不吉利的。”
他站在那里,驼着背,好不伤心,望着松松垮垮、摇摇晃晃的桥那边的空空荡荡的大路。还有那个姑娘,一只胳膊挎着午餐篮子,另一只胳膊夹着那个包裹。一心想进城呢。急煎煎的要进城。仅仅为了吃一纸袋香蕉,他们甘愿爬山涉水,赴汤蹈火。“你们应该再等一天的,”我说。“到明天早晨水多少会落下去一些。今儿晚上可能不下雨。河水不会涨得更高的。”
“我许下诺言了,”他说。“她正指望着这件事呢。”
34 达 尔
在我们前面深色的浊流滚滚向前。它仰起了脸在跟我们喃喃而语呢。这说话声嘁嘁喳喳绵延不绝,黄色的水面上巨大的漩涡化解开来,顺着水面往下流动了一会儿,静静的,转瞬即逝,意味深长,好像就在水面底下有一样巨大的有生命的东西从浅睡中苏醒过来片刻——那是懒洋洋的警觉的片刻——紧接着又睡着了。
河水在车辐和骡子的膝间汩汩地淙淙流过,色泽黄浊,漂浮着垃圾和稠厚的泡沫,仿佛它像一匹被驱赶得很辛苦的马一样,也是会流汗和冒泡沫的。在穿过灌木丛时河水发出了一种幽怨、沉思的声音;松开的蔓藤和小树斜立在水里,就像后面有一股小风在吹,摇摇晃晃的却没有倒影,仿佛上面树枝上有看不见的线在牵动。一切都矗立在动荡不定的水面上——树、芦苇和蔓藤——没有根,与土地隔断,周围是一片广漠却又隔绝的荒凉,显得鬼气森森,空气中响彻着白白流过去的哀怨的水声。
卡什和我坐在大车里;朱厄尔在右后轱辘边骑在马背上。马儿在打颤,眼球激烈地滚动着,在粉红色狭长的脸上显得嫩蓝嫩蓝的,马的呼吸呼噜呼噜的,像是在打鼾。朱厄尔坐得笔直,随时准备动身,静静地、沉着地、迅速地朝左看看,又朝右看看,他脸容镇定,有点苍白,很警觉。卡什的脸也很庄严矜持;他和我对看了一会儿,用的是长时间的、探索性的眼光,那种眼光能毫无阻碍地穿透对方的眼睛直趋最隐秘的深处,片刻之间,卡什和达尔都蹲伏在这幽深的地方,恶狠狠的,毫不腼腆,在那古老的恐惧与古老的对凶兆的预感中,机警、隐秘、没有羞耻感。可是我们开口说话时,我们的声音是平静与冷漠的。
“我看我们仍然是在大路上,肯定是的。”
“塔尔曾经私自砍倒了两棵大白橡树。我听说以前发大水时,人们总是用这些树来辨认浅滩的位置。”
“我想他是两年前干的,当时他在这里砍树。我想他根本没料到以后还会有人要涉滩过河。”
“肯定没料到。是的,准是那时候干的。当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