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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上大学后我碰上了那个朋友,那以后想法开始多少有所不同了。我也明白过来,总是长期一个人考虑事物,归根结蒂产生的只是一个人的想法,总是只身独处有时候也还是非常寂寞的。
“只身独处。心情就像是在下雨的傍晚站在一条大河的河口久久观望河水滔滔流入大海。你可曾在下雨的傍晚站在大河的河口观望过河水滔滔入海?”
胡萝卜没有回答。
“我是有过。”
胡萝卜整个睁开眼睛,看我的脸。
“我也不大明白观望很多河水同很多海水搅合在一起为什么会那么寂寞,但的确是那样。你也看一次好了。”
说罢,我拿起外衣和账单,慢慢站起,手往胡萝卜肩上一放,他也站了起来。我们走出店门。
从那里到他家,走路要三十分钟。并肩走路的时间里,我和胡萝卜都没开口。
他家附近有条小河,河上有座混凝土桥。河没多大意思,很难称之为河,也就是排水沟约略放大一点而已,这一带还是沃野平畴的时候大概作为农业用水使用来着。如今水已浑浊,一股轻微的洗衣粉味儿,甚至是否流淌都看不明白。河床里长满夏日杂草,丢弃的漫画杂志就那样打开在那里。胡萝卜在桥正中停住,从栏杆探出上身朝下看。我也站在他旁边同样往下看。好半天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想必不乐意回家。心情可以理解。
胡萝卜把手伸进裤袋,掏出一把钥匙,朝我递来。常见式样的钥匙,带一个大大的红塑料牌,牌上写着“仓库3 ”。看样子是中村保安主任找的那把仓库钥匙。估计是胡萝卜因为什么原因单独剩在房间里时从抽屉中找出并迅速揣进口袋的。看来这孩子心间仍存在着我想象不到的谜一样的领域。不可思议的孩子。
我接过托在手心,感到这钥匙似乎沉甸甸地沁有、沾有许许多多的人际纠葛。在太阳闪闪耀眼的光照下。它显得甚是寒伧、污秽、猥琐。我略一迟疑,毅然把钥匙投下河去。小小的水花溅了起来。河虽说不深,但由于浑浊,不知钥匙去了哪里。我和胡萝卜并立桥上,久久俯视那块河面。处理了钥匙,心情多少松弛下来。
“到这时候就不便再还回去了。”我自言自语似的说,“再说肯定哪里还会有另配的钥匙的,毕竟是仓库重地。”
我伸出手,胡萝卜轻轻攥住。他细细小小的手的感触就在我手心里。那是一种很久很久以前在哪里——哪里呢?——体验过的感触。我就势握住小手,往他家走去。
到了他家,她正等着我们,已经换上了白色无袖衫和百褶裙,眼睛又红又肿。回到家后大概一直一个人哭来着。她丈夫在东京都内经营不动产公司,星期天不是工作就是打高尔夫,极少在家。她把胡萝卜打发去二楼自己的房间,没让我进客厅,而把我领去厨房的餐桌。大概因为这里容易说话,我想。鳄梨绿大电冰箱,爱尔兰厨柜,朝东大玻璃窗。
“脸色好像比刚才正常一点了。”她低声对我说,“在那个保安员房间第一眼看那孩子,真不知怎么才好。那样的眼神还是第一次看到,简直像去了另一个世界似的。”
“别担心,过一段时间自然恢复。所以暂时什么都不要说,放一放为好,我想。”
“那以后你们两人做什么来着?”
“说话了。”我说。
“都说些什么?”
“没说什么像样的。或者说只我一个随便说来着,都是无关紧要的。”
“不喝点什么冷饮?”
我摇摇头。
“有时候我真不晓得到底该跟那孩子说什么,这种感觉好像越来越强烈。”她说。
“也用不着勉强。孩子自有孩子的天地,想说的时候会主动找你说的。”
“可那孩子几乎什么都不说。”
我们注意不让身体接触,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不冷不热地说一些话,就像一般情况下教师和学生母亲就有问题的孩子交谈时那样。她一边说,一边在桌面上神经质地摆弄手指,时而聚拢时而伸开时而握紧。我不能不想起那手指在床上为我所做的一切。
“这件事就不再向学校报告了,由我来跟他好好谈谈,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所以你不必想得太严重。那孩子聪明又懂事,只要有一定的时间,一切都会各得其所。这种情况是过渡性的,关键是你要镇静下来。”为了使自己的意思渗入对方的头脑,我说得很慢很温和,同样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看样子她多少放下心来。
她说要开车送我回国立宿舍。
“莫不是那孩子感觉到了什么?”等信号灯的时间里,她问我。当然是指我同她之间的事。
我摇摇头。“何以见得?”
“刚才一个人在家等你们回来时突然那么觉得的。也没什么根据,一种感觉罢了。一来孩子天生敏感,二来怕也理所当然地觉察出我同丈夫不大融洽。”
我默然。她也再没说什么。
她把车停在距我宿舍隔两条路的停车场,拉下手动刹车。转动钥匙关掉引擎。引擎声消失、空调声也消失后,令人不舒服的静寂降临到车内。我知道她希望我马上抱她,想到她衬衫下那滑润的身体,我口中一阵发干。
“我想我们最好别再见面了。”我一咬牙说道。
对此她什么也没说,双手兀自搭在方向盘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油压表,表情从脸上消失殆尽。
“考虑很久了。”我说,“可我还是不能成为问题的一部分,即便为了很多人。既是问题的一部分又是对策的一部分是不可能的。”
“很多人?”
“特别是为了你儿子。”
“同时也为了你?”
“那也是的,当然。”
“我呢?我可包括在很多人里边?”
我想说“包括”,但未能顺利出口。她摘下深绿色太阳镜,又转念戴回。
“跟你说,我本不想轻易说出口来——见不到你,对我是相当痛苦的。”
“对我当然也痛苦,若是能长此以往就好了。但这不是正确的事。”
她大大地吸一口气,吐出。
“正确的事,到底是什么事?能告诉我?老实说,我可是不太明白什么算是正确的事,不正确的是什么事例还明白。正确的事是什么事?”
对此我也回答不好。
看样子她就要哭出来了,或大声喊叫,但总算在此止步,只是两手紧紧抓在方向盘上。手背有些发红。
“还年轻的时候,很多人都主动跟我说话,给我讲种种样样的事情,愉快的、美好的、神秘的。可是过了某一时间分界点之后,再也没人跟我说话了,一个也没有。丈夫也好孩子也好朋友也好……统统,就好像世上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有时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身体都透亮了,能整个看到另一侧了。”
她把手从方向盘上拿开,举在眼前。
“不过跟你说这些也没用,你肯定不明白的。”
我开始搜肠刮肚,但找不出话语。
“今天的事实在谢谢了。”她改变想法似的说道。此时她的语音已差不多恢复了平日的镇定。“今天的事,我一个人怕是处理不来的,因为心里相当不好受。幸亏有你赶来,非常感谢。我想你肯定能成为一个十分出色的老师,现在都差不多的了。”
我琢磨她话里含不含有挖苦意味,想必是含有的。
“现在还差得远。”我说。
她略赂现出笑意。我们的交谈就此结束。
我打开助手席的车门下车。夏日星期天的下午,天光明显淡了下来。我有些胸闷,一接触地面,脚底感触竟很奇妙。本田发动了引擎,她从我个人生活的疆域里撤离了,永远永远,大概。她放下车窗轻轻招手,我也举起手。
回到宿舍,我把被汗水弄脏的衬衫和内衣投进洗衣机,淋浴,洗头,去厨房把没做完的午饭做完,独自吃了。之后缩进沙发,想继续看已看开头的书,但五页都没能看下去,只好作罢,合上书想了一会儿堇,又想投下脏水河的仓库钥匙,想紧紧抓在本田方向盘上的“女朋友”的那双手。一天好歹过去了,剩下来的是未经梳理的思绪。淋浴冲了那么长时间,可我的身上仍有烟味儿纠缠不去,而且手上竟落下了一种就好像拼命撕裂有生命物体的活生生的感触。
我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吗?
我不能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我只是做了对我本身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