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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们就活到那么一个世界中,也是教育,也是战争!”“我倒觉得人各有好处,从性情上看来,这些朋友都各有各的好处。……”“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时,很可以增加他们一点自尊心,若果从我笔下写出,可就会以为是讽刺了。许多人过日子的方法,一生的打算,以至于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语,都若十分自然,毫不以为不美不合式。且会觉得在你面前如此表现,还可见出友谊的信托和那点本性上的坦白天真。可是一到由另一个人照实写下来,就不免成为不美观的讽刺画了。我容易得罪人在此。这也就是我这支笔常常避开当前社会,去写传奇故事的原因。一切场面上的庄严,从深处看将隐饰部分略作对照,必然都成为漫画。我并不乐意作个漫画家!实在说来,对于一切人的行为和动机,我比你更多同情。我从不想到过用某一种标准去度量一般人,因为我明白人太不相同。不幸是它和我的工作关系又太密切,所以间或提及这个差别时,终不免有点痛苦,企图中和这点痛苦,反而因之会使这些可爱灵魂痛苦。我总以为做人和写文章一样,包含不断的修正,可以从学习得到进步。尤其是读书人,从一切好书取法,慢慢的会转好。事实上可不大容易。真如×说的,‘蝗虫集团从海外飞来,还是蝗虫。’如果是虎豹呢,即或只剩下一牙一爪,也可见出这种山中猛兽的特有精力和雄强气魄!不幸的现代文化便培养了许多蝗虫。”主妇一遇到涉及人的问题时,照例只是微笑。从微笑中依稀可见出“察渊鱼者不祥”一句格言的反光,或如另一时论起的,“我即使觉得他人和我理想不同,从不说;你一说,就糟了。你自以为深刻的,可想不到在人家容易认为苛刻。他们从我的沉默中,比由你文章中可以领会更多的同情。”我想起先前一时在田野中感觉到的广泛沉默,因此又说:“沉默也是一种难得的品德,从许多方面可以看得出来。因为它在同情之外,还包含容忍、保留否定。可是这种品德是无望于某些人的。说真话,有些人不能沉默的表现上,我倒时常可以发现一种爱娇,即稍微混和一点儿做作亦无关系。因为大都本源于求好,求好心太切,又缺少自信自知,有时就不免适得其反。许多人在求好行为上摔跤,你亲眼看到,不作声,就称为忠厚;我看到,充满善意想用手扶一扶,反而不成!虎虎摔跤也不欢喜人扶的!因为这伤害了他的做人自尊心!”孩子们见提到本身问题,龙龙插嘴说:“妈妈,奇怪,我昨天做了个梦,梦到张嫂已和一个人结婚,还请我们吃酒。新郎好象是个洋人。她欢喜洋人?”小虎虎说:“可是洋人说她身体长得好看,用尺量过?洋人要哄张嫂,一定也去做官。”龙龙的好奇心转到报纸上,“报上说大嘴笑匠到昆明来了,是什么人?是不是在联大演讲的林语堂?”虎虎还想有所自见,“我也做了个梦,梦见四姨坐只大船从溪里回来,划船的是个顶熟的人。船比河大。诗人舅舅在堤上,拍拍手,口说好好,就走开了。我正在提水,水桶上那个米老鼠也看见了,当真的。”虎虎的作风是打趣争强,使龙龙急了起来,“唉咦!小弟,你又乱来。你就只会捣乱,青天白日也睁了双大眼睛做梦!”“一切愿望都神圣庄严,一切梦想都可能会实现。”我想起许多事情。好像前面有了一幅涂满各种彩色的七巧板,排定了个式子,方的叫什么,长的象征什么,都已十分熟悉。忽然被孩子们四只小手一搅,所有板片虽照样存在,部位秩序可完全给弄乱了。原来情形只有板片自己知道,可是板片却无从说明。小虎虎果然正睁起一双大眼睛,向虚空看得很远。海上复杂和星空壮丽,既影响我一生,也会影响他将来命运,为这双美丽眼睛,我不免稍稍有点忧愁。因此为他了说个佛经上驹那罗王子的故事:“……那王子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瞎了又亮了。就和你眼睛一样,黑亮亮的,看什么都清清楚楚;白天看日头不眨眼,夜间在这种灯光下还看得见屋顶上小疟蚊。为的是作人正直而有信仰,始终相信善。他的爸爸就把那个紫金钵盂,拿到全国各处去。全国各地年青美丽女孩子,听说王子瞎了眼睛,为同情他受的委屈,都流了眼泪。接了大半钵这种清洁眼泪,带回来一洗,那双眼睛就依旧亮光光的了!”主妇笑着不作声,清明目光中仿佛流注一种温柔回答:“从前故事上说,王子眼睛被恶人弄瞎后,要用美貌女孩子纯洁眼泪来洗,才可重见光明。现在的人呢,要从勇敢正直的眼光中得救。”我因此补充说:“小弟,一个人从美丽温柔眼光中,也能得救!譬如说……”孩子的心被故事完全征服了,张大着眼睛,对他母亲十分温驯的望着:“妈妈,你的眼睛也亮得很,比我的还亮!”一九四三年十二月末一日作于云南呈贡
致唯刚先生
副刊记者转唯刚先生:本来我没有看每日新闻的资格,因为没有这三分钱。今天,一个朋友因见到五四纪念号先生一篇大作,有关于我的话,所以拿来给我瞧。拜读之余,觉得自己实在无聊,简直不是一个人,惶恐惶恐。可惜我并不是个大学生(连中学生也不是)。但先生所听说的总有所本。我虽不是学生,但当先生说“听说是个学生”时,却很自慰。想我虽不曾踹过中学大门,分不清洋鬼子字母究竟是有几多(只敢说个大概多少),如今居然有人以为我是大学生!写文章不是读书人专利,大概先生乐于首肯。或者是因文章中略有一点学生做文的气息,而先生就随手举出来,那也罢了——然我不曾读过书却是事实。我是在军队中混大的(自然命好的人会以为奇怪)。十三岁到如今,八年多了。我做过许多年补充兵,做过短期正兵,做过几年司马,以至当流氓。人到军队中混大,究竟也有点厌烦了(但不是觉悟),才跑到这里,诚如先生所说,想扛张文凭转去改业。不过,我是没有什么后方接济,所以虽想扛文凭,也只想“一面做工一面不花钱来读点书”。到这一看,才晓得“此路不通”,觉得从前野心太大了。因为读书,不只是你心里想读就能读,还要个“命”,命不好的也不能妄想。转身打枪去吧。可惜这时要转也转不去。就到这里重理旧业吧。奉直战争虽死了许多弟兄们,有缺可补,可我又无保人,至于到图书馆去请求做一个听差而被拒绝,这还不算出奇,还有……不消说,流浪了!无聊与闲暇,才学到写文章。想从最低的行市(文章有市价,先生大概是知道的)换两顿饭吃。萎萎琐琐活下去再看。想做人,因自己懦弱,不能去抢夺,竟不能活下去。但自己又实在想生,才老老实实来写自传。写成的东西自己如何知道好丑?但我既然能写得出不成东西的东西,也可冒充一下什么文学家口吻,说一句自己忠实于艺术!先生说,“这一段文章我是写不出来的。”这话我不疑心先生说的是自谦与幽默:先生的“命”,怕实在比我好一点!若先生有命到过学堂,——还有别的命好有机会读书的人,当然要“立志做人”立志“做好学生”,'*着什么“毕业成败关头”。我呢?堕落了!当真堕落了!然当真认到我的几个人,却不曾说过我“虚伪”。“凄清,颓丧,无聊,失望,烦恼,”当然不是那些立志改良社会,有作有为,尊严伟大,最高学府未来学者的应有事情。人生的苦闷,究竟是应当与否?我想把这大问题提出请学者们去解释。至于我这种求生不得,在生活磨石齿轮下挣扎着的人呢?除了狂歌痛哭之余,做一点梦,说几句呓语来安置自己空虚渺茫的心外,实在也找不出人类夸大幸福美满的梦来了!无一样东西能让我浪费,自然只有浪费这生命。从浪费中找出一点较好的事业来干吧!可惜想找的又都悬着“此路不通”的牌子。能够随便混过日子,在我倒是一桩好事!先生本来是对学生发言的,我本不值先生来同我扯谈。但不幸先生随手拈出的例子,竟独独拈到一个高小没有毕业的浪人作品。人家大学生有作有为时时在以改良社会为己任的多着呢。并且开会,谈政治,讨论妇女解放,谁个不认真努力?(就是有些同我所写的差不多,但身居最高学府,也是无伤大体,不值得先生那么大声疾呼!)我想请先生另举一个例,免得别人或法警之类又说我以浪人冒充大学生。“……天才青年……曲折的深刻的传写出来……实在能够感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