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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年作
怯步者笔记
——鸡声在雨后的中夏白日里,麻雀的吱喳虽然使人略略感到一点单调寂寞,但既没有沙子风吹扬,拿本书坐在槐树林下去看,还不至于枯燥。镇日被街市电车弄得耳朵长是嗡嗡口窿口窿的响,忽又跑到这半乡村式的学校来了,地方名为骆驼庄,却不见一匹负载有石灰包的骆驼,大概它们这时都在休息了吧。在这里可以听到富于生趣的鸡声,还是我到北京来一个新发见。这些小喉咙喊声,是夹在农场上和煦可见的母牛呼唤小犊的喊声里的。还有躲在榆树林里的流氓鹧鸪同它们相应和。至少有两年以上,我没有听到过鸡声了。乡下的鸡声,则是民十时在沅州的三里坪农场中听过。也许还有别种缘故吧,凡是鸡声,不问它是荒村午夜还是清阴白昼,总能给我一种极深的感动。过去的切慕与怀恋,而我也会从这些在别人听来或许但会感到夏日过长催人欲睡的单调长声中找出。初来北京时,我爱听火车汽笛的长鸣。从这声音中我发见了它的伟大。我不驯的野心,常随那些呜呜声向天涯不可知的辽远渺茫中驰去。但这不过是空虚寂寞的客寓中一种寄托罢了!若拿来同乡村中午鸡相互唱酬的叫声相比,给人的趣味,可又完全不同了。我在客寓中从来不曾有过一回半夜里被鸡声叫醒的事情。至于白日里,除了电车的口窿口窿声以外,便是百音合奏远近的市声——连母鸡下蛋时“咯咯咯”也没有听到过,我于是疑心北京城里住户人家是不养鸡的。然而,我又知道我这猜测不对了,每次被相识拉到饭馆子去,总听到“辣子鸡”“熏鸡”一类名色。我到菜市场去玩时,看到那些小摊子下面竹罩里,的确也又还有些活鲜鲜(能伸翅膀,能走动,能低头用嘴壳去清理翅子但不做声)的鸡。它们如同哑子,挤挤挨挨站着却没有做声。它们之所以不能叫,或者并不是不会叫,因为凡鸡都会叫,就是鸡婆也能“咯咯咯”,只是时时担惊受怕,想着那锋利的刀,沸滚的水,忧愁不堪,把叫的事都忘怀了吧!好比我们人,到忧愁无聊时,不是连讲话也不大愿开口了吗?然而我还有不解者:北京的鸡,固然是日陷于宰割忧惧中,难道别地方的鸡,就不是拿来让人宰割的?为什么别的地方的鸡就有兴致引吭高歌呢?我于是觉得北京古怪。看着沉静不语的深蓝天空,想着北京城的古怪,为那些一递一声的鸡唱弄得点疲倦了。日光下的小生物,行动野佻可厌而又可爱的蚊子,地空中如流星般来去,似乎更其愉快活泼,我忽然记起了“飘若惊鸿,宛若游龙”两句古典文章来。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四日作
狂人书简
——给到×大学第一教室绞脑汁的可怜朋友可怜的你们,既然到这里来,大概都是为着生活的威迫而陷于失业时候了。你们没有职业,为甚不去爽爽利利的结果了自己,何苦对于“生”如此着恋?你们也许因为你们自己的梦,你们也许因为自己家中可怜的父母姊妹——她们的梦又建筑在你身上——而觉得生足以眷恋吧?但是,这世界,是能让你们这样柔懦的人们,永远的,永远的,做着梦生下去的世界吗?你们抱着偌大的希望,来到这里,期望自己写的那两个小楷字,什么意见书的文章,走到看卷先生们眼下,引起注意,得蒙赏识,认定你的能力时,会给你一口饭吃;可你们人是这样多,而足以安置你们的书记又是这样少!你们的希望,可怜啊!你们两百人中间一百九十几个的希望。我想你们的脑汁实在不必绞了!——尤其少年的弟兄。你们应当到别的事情上去想法。这桩事,最好是让老到不能干重活粗活的叔父们去干。你们可以跪到军队中去,你们可以去做与兵对称与兵相互变易名号的匪队里去。你们除了兵匪以外也还可以去做一个苦力——但你们无论如何却不应做这种事情。你们还年青!你们的梦也不能建筑在这种比卖淫的女人还不如的事业上!你们既不能借着父兄余荫,享一点安乐福;你们又不会像别人百计钻营,最好还是当兵哟!我们当兵去,我们都可以当兵去!别个朋友劝我当兵,我更想劝你们都去。当兵的好处,比像每日随着打筛的马同一步骤同一待遇的书记强多了!当兵入伍,比我们到这囚牢中绘一些狗看我们像受刑的囚犯似的情形好多了!左右我们在世界上实在值不得活下活,——就是春天的好处也没有你我的分;一枪打死,算个什么呢。万一中若不被打死,你就可以去打人了;你可以用枪随你的意思去向敌人瞄准,不拘打哪一块。你们也许还认不清你们的敌人。这我可以告你。眼前的一切,都是你的敌人!法度,教育,实业,道德,官僚……一切一切,无有不是。至于像在大讲堂上那位穿洋服梳着光溜溜的分头的学者,站立在窗子外边吡着两片唇口嘻笑的未来学者(以及同你在战场上血肉搏争的对抗兵士),他们却不是你们的敌人,只是在你们敌人手下豢养而活的可怜两脚兽罢了!他们虽然对于你们的苦囚样子,感到一点好玩的卑劣意思,为着自己地位的骄傲,暗里时常发笑,也间或会于不能自己的时候,想把你们放到脚下来蹂躏几脚,抒抒他们被他主人践踏无处发泄的怨气。但他们终不是我们敌人。他们的行为,我们见到,也只觉得又讨嫌又可怜罢了。说到匪,你们会比兵还更其愿听,但这不是你们的罪,却是束缚你们的链索太紧了,所以也许你们听到我的话时,要不知不觉把两个手掌掩到耳朵上来。你们似乎以为抢劫犯是人类中最劣等的东西,抢劫是人类中最不良的行为。其实,你们错了!你们都给传下来的因袭奴隶德性缚死了!你们不是不知道满足你们生命的要求——你们知道可以满足你们要求实现你们梦的路途,却不敢去走,可怜啊!你们这些懦弱不中用的傻子!你们理智告你们抢人是不道德,只准你屈服于生活下。怎么你们就这样傻?在你不得吃饭那天,抱着肚子到卤肉铺门前嗅香味,“**嘟**嘟”咽唾沫时,从铺子里出来的那个穿狐皮大衣的肥白脸子的绅士,曾因为见到你的可怜,抛掷过一小节腊肠给你吗?假便你真遇到过这么一回事,你的道德心也不空用了!到这世界上,谁个不是仗着与同类抢抢夺夺来维持生存?你不夺人,别人把你连生活下去的权利也剥夺去了!金钱,名位,哪里不是从这个手中抢到那个手中?你们眼力也不算很差,在后排的还能看出黑板上面那题目几个小字,但为甚这么大一条谎骗人的东西,却看不出?别人的抢劫,有制度为他护符;有强力为他勒迫承认,——但抢还是抢,你既不能像别人那么去抢,连干脆凭本领去抢人也不行吗?你们,该死的你们!你们不知道别人连你生存权利也早抢了去,你们已不配生;你们不敢去抢人,单做点梦来欺骗你自己,你们也不能生!在可怜的柔懦弟兄们圈子中偷跑出来的一个人。附言承“试官先生”给了一份卷子,使我能写出这信与各弟兄们谈谈,在此特别致谢。承另一位先生引示我到讲室的途径,我也在此谢谢。出讲室时,又承众多在外面看热闹的弟兄,各把冷的视线投到脸上,我也在此谢谢。不知是哪个先生,曾说过“这是一个癫子!”这我不仅谢谢他的好意;并且更觉得这位不识面的先生眼力过人而值得佩服了!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五日作
绿魇
一绿我躺在一个小小山地上,四围是草木蒙茸枝叶交错的绿荫,强烈阳光从枝叶间滤过,洒在我身上和身前一片带白色的枯草间。松树和柏树作成一朵朵墨绿色,在十丈远近河堤边排成长长的行列。同一方向距离稍近些,枝柯疏朗的柿子树,正挂着无数玩具一样明黄照眼的果实。在左边,更远一些的公路上,和较近人家屋后,尤加利树高摇摇的树身,向天直矗,狭长叶片杨条鱼一般在微风中闪泛银光。近身园地中那些石榴树丛,各自在阳光下立定,叶子细碎绿中还夹杂些鲜黄,阳光照及处都若纯粹透明。仙人掌的堆积物,在园坎边一直向前延展,若不受小河限制,俨然即可延展到天际。肥大叶片绿得异常哑静,对于阳光竟若特有情感,吸收极多,生命力因之亦异常饱满。最动人的还是身后高地那一片待收获的高粱,枝叶在阳光雨露中已由青泛黄,各顶着一丛丛紫色颗粒,在微风中特具萧瑟感,同时也可从成熟状态中看出这一年来人的劳力与希望结合的庄严。从松柏树的行列缝隙间,还可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