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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成功的!
还有那些大门和门闩,扣门锁门定打的大铁老鸹袢,那些承柱子的雕花石鼓,那些搬不出房门的大木床,哪一样不是我们县里第一!往年老当家的在世时,看过房子的人翘起大拇指说:‘老爹,呈贡县唯有你这栋房子顶顶好!’老爹就笑起来说:‘好哪样!你说的好。’其实老爹累了十二年,造成这栋大房子,最快乐的事,就是听人说这句话。他有机会回答这句话,老爹脾气怪,房子好不让小伙子住,说免得耗折福分。房子造好后好些房间都空着,老爹就又在那个房子里找木匠做寿材,自己监工,四个木匠整整做了一年,前后油漆了几十次,阴宅好后,他自己也就死了。新二房大爹接手当家,爱热闹,要大家迁进来住,谁知年肯小伙子各另有想头,读书的、做事的、有了新媳妇的,都乐意在省上租房子祝到老的讨了个小太太后,和二奶奶合不来,老的自己也就搬回老屋,不再在新房子里祝所以如今就只二奶奶守房子。好大栋房子,拿来收庄稼当仓屋用!省上有人来看房子,二奶奶高高兴兴带人楼上楼下打圈子,听人说房子好时,一定和那个老爹一样,会说‘好哪样’。二奶奶人好心好,今年快七十了。大爹嘞,别的学不到,只把过世老爹古怪脾气接过了手,家里人大小全都合不来。这几天听说二奶奶正请了可乐村的木匠做寿材,两副大四合寿木,要好几千中央票子!老夫老妇在生合不来,死后可还得埋在一个坑里。……家里如今已不大成。老当家在时,一共有十二个号口,十二个大管事来来去去都坐轿子,不肯骑马,老爹过去后只剩三个号口。
民国十二年土匪看中了这房子,来住了几天,挑去了两担首饰银器,十几担现银元宝,十几担烟土。省里队伍来清乡,打走土匪后,又把剩下的东东西西扫刮搬走。这一来一往,家里也就差不多了。如今想发旺,恐怕要看小的一代去了。……先生,你可当真预备来疏散?房子清爽好住,不会有鬼的!”
从饶舌的马伕口里,无意中得到了许多关于这个房子的历史传说,恰恰补足了我所要知道的一切。
我觉得什么都好,最难得的还是和这个房子有密切关系的老主人,完全贴近土地的素朴的心,素朴的人生观。不提别的,单说将近半个世纪生存于这个单纯背景中所有的哀乐式样,就简直是一个宝藏,一本值得用三百五十页篇幅来写出的动人故事!我心想,这个房子,因为一种新的变动,会有个新的未来,房东主人在这个未来中,将是一个最动人的角色。
一个月后,我看过的一些房间,就已如我所估想的住下了人。在其他房间中,也住了些别的人。大宅院忽然热闹起来。四五个灶房都升了火,廊下到处牵上了晒衣裳的绳子,小孩子已发现了几个花钵中的蓓蕾,二奶奶也发现了小孩子在悄悄的掐折花朵,人类机心似乎亦已起始在二奶奶衰老生命和几个天真无邪孩子间有了些微影响。后楼几个房间和那两个佛堂,更完全景象一新,一种稀有的清洁,一种年青女人代表青春欢乐的空气。佛堂既作了客厅,且作了工作室,因此壁上的大小乐器,以及这些乐器转入手中时伴同年青歌喉所作成的细碎嘈杂,自然无一不使屋主人感到新的变化。
过不久,这个后楼佛堂的客厅中,就有了大学教授和大学生,成为谦虚而随事服务的客人,起始陪同年青女孩子作饭后散步,带了点心食物上后山去野餐,还常常到三里外长松林间去赏玩白鹭群。故事发展虽慢,结束得却突然。有一回,一个女孩赞美白鹭,本意以为这些俊美生物与田野景致相映成趣。一个习社会学的大学教授,却充满男性的勇敢,向女孩子表示,若有支猎枪,就可把松树顶上这些白鹭一只一只打下来。白鹭并未打下,这一来,倒把结婚希望打落,于是留下个笑话,仿佛失恋似的走了。大学生呢,读《红楼梦》十分熟习,欢喜肯诵点旧诗,可惜几个女孩却不大欣赏这种多情才调。二奶奶依然每天早晚洗过手后,就到佛堂前来敬香,点燃香,作个揖,在北斗星灯盏中加些清油,笑笑的走开了。遇到女孩子们正在玩乐器,间或也用手试摸摸那些能发不同音响的筝笛琵琶,好象对于一个陌生孩子的抚爱。
也坐下来喝杯茶,听听这些古怪乐器在灵巧手指间发出的新奇声音。这一切虽十分新奇,对于她内部的生命,却并无丝毫影响,对于她日常生活,也无何等影响。
随后楼下的青年画家,也留下些传说于几个年青女孩子口中,独自往滇西大雪山下工作去了。住处便换了一对艺术家夫妇。壁上悬挂了些中画和西画,床前供奉了观音和耶稣,房中常有檀香山洋琵琶弹出的热情歌曲,间或还夹杂点充满中国情调新式家庭的小小拌嘴。正因为这两种生活交互替换,所以二奶奶即或从窗边走过,也决不能想象得出这一家有些什么问题发生。去了一个女仆,又换来一个女仆,这之间自然不可免也有了些小事情,影响到一家人的情绪。先生为人极谦虚有礼,太太为人极爱美好客,想不到两种好处放在一处反多周章。且不知如何一来,当家的大爹,忽然又起了回家兴趣,回来时就坐在厅子中,一面随地吐痰,一面打鸡骂狗。以为这个家原是他的产业,不许放鸡到处屙屎,妨碍卫生。艺术家夫妇恰好就养了几只鸡,这些扁毛畜生可不大能体会大爹脾气,也不大讲究卫生,因之主客之间不免冲突起来。于是有一个时节,这个院子便可听到很热烈的争吵声,大爹一面吵骂不许鸡随便屙屎,一面依然把黄痰向各处远远唾去,那些鸡就不分彼此的来竞争啄食。后楼客厅中,间或又来个女客。为人有道德能文章,写出的作品,温暖美好的文字,装饰的情感,无不可放在第一流作家中间。更难得的是,未结婚前,决不在文章中或生活上涉及恋爱问题,结了婚后推己及人,却极乐意在婚姻上成人之美。家中有个极好的柔软床铺,常常借给新婚夫妇使用。这个知名客人来了又走了,二奶奶还给人介绍认识过。这些目前或俗或雅或美或不美的事件,对她可毫无影响。依然每早上打扫打扫院子,推推磨石,扛个小小鸦嘴锄下田,晚饭时便坐在侧屋檐下石臼边,听乡下人说说本地米粮时事新闻。
随后是军队来了,楼下大厅正房作了团长的办公室和寝室,房中装了电话,门前有了卫兵,全房子都被兵士打扫得干干净净。屋前林子里且停了近百辆灰绿色军用机器脚踏车;村子里屋角墙边,到处有装甲炮车搁下。这些部队不久且即开拔进了缅甸,再不久,就有了失利消息传来,且知道那几个高级长官,大都死亡了。住在这个房子中的华侨中学学生,因随军入缅,也有好些死亡了。住在楼下某个人家,带了三个孩子返广西,半路上翻车,两个孩子摔死的消息也来了。二奶奶虽照例分享了同住人得到这些不幸消息时一点惊异与惋惜,且为此变化谈起这个那个,提出些近于琐事的回忆,可是还依然在原来平静中送走每一个日子。
艺术家夫妇走后,楼下厅子换了个商人,在滇缅公路上往返发了点小财。每个月得吃几千块钱纸烟的太太,业已生育了四个孩子,到生育第五个时,因失血过多,在医院死去了。住在隔院一个卸任县长,家中四岁大女孩,又因积食死去。住在外院侧屋一个卖陶器的,不甘寂寞,在公路上行凶抢劫,业已捉去处决。三分死亡影响到这个大院子。商人想要赶快续婚,带了一群孤雏搬走了。卸任县长事母极孝,恐老太太思念殇女成病,也迁走了。卖陶器的剩下的寡妇幼儿,在一种无从设想的情形下,抛弃了那几担破破烂烂的瓶罐,忽然也离开了。于是房子又换了一批新的寄居者,一个后方勤务部的办事处,和一些家属。过不到一月,办事处即迁走,留下那些家眷不动。几乎象是演戏一样,这些家眷中,就听到了有新作孤儿寡妇的。原来保山局势紧张时,有些守仓库的匆促中毁去汽油不少,一到追究责任时,黠诈的见机逃亡,忠厚的就不免受军事处分。这些孤儿寡妇过不久自然又走了,向不可知一个地方过日子去了。
习音乐的一群女孩子,随同机关迁过四川去了。
后来又迁来一群监修飞机场的工程师,几位太太,一群孩子,一种新的空气亦随之而来。卖陶器的住处换了一家卖糖的,用修飞机场工人作对象,从外县赶来做生意。到由于人类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