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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出发点、不同的目的地。
怎么办呢?自己必定是要空负的,他跟开音,不可能是一条路上走到黑的亲人。小元轻轻推开软绵绵的开音,唇上一片酥麻,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第一次,他向自己认输,向生命中的难题投降。漫长的一秒钟之后,小元转个身,落荒而逃。
黑夜的疾走之中,想到开音,想到她一个人被他丢在屋里,小元忽然感到满腹委屈.,感到大事不好,感到提前到来的绝望。管不了新换的衬衣,他突然扑倒在地上,把四肢紧紧贴到冰冷的泥土上,听任热乎乎的泪水像孩子那样滚落。对小镇故土与人物的热爱,像一团微暗的火,如此灼人,又如此脆弱,他真的难以承受了。
小元想:以后,会很少回来了。
九
1 现在的镇子,是没有大元也没有小元的镇子了。从前,那样的满,两个人来来往往,分别的晃来晃去,而今呢,完全就是杳无人烟、寸草不生了。这叫开音怎么办呢?
没有人敢问她这个问题,也没有人跟她谈这个事情。唉,反正说到底,她是个不会说话的。
但谁说她真的不会说话?开音现在倒会说话了,说得可多可好了。
白天,她跟剪刀说,跟纸说,跟北窗户说。晚上,跟灯说,跟帐子说,跟漆麻麻的夜说。
下雨天,她跟屋檐说,跟小水坑说。黄昏时,她坐到大元堆的柴垛下,跟麦秆说,跟小虫子说。
唉呀,那个话呀,是炽热的喷泉吧,是冰凉的火山吧,说得精卫填海,杜鹃啼血,全世界没有谁能听得懂,也没有谁能拦得住……倒全都变成她手里的纸花儿了!常常地,跟剪刀与纸一整夜说下来,大概是太过忘情,竞把剪刀给粘到她右手上了,要取下剪刀,得用左手去抠了,一抠,拇指与食指上的皮都被带下来了,血丝像眼泪那样慢慢渗出,滴到听了一夜话的红纸上,滴到那些刚刚剪出来的花样儿上,如盐入水,竟看不出了。
这么的,她的那些剪纸呀,如百草发芽,如寒雪普降,处处铺天盖地。桌上椅上,甚或床上与地上,散漫在那里,等着落灰,等着掉色,等着被人瞧或是没人看。旧的还在,新的再来,总之开音总一直在剪的,好像那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出路,有了那个出路,便可忘忧忘情,便可飞离尘世,直抵天堂。
开音父亲吓得人都缩了一圈,不敢跟外人说,只悄悄拉了伊老师来。
漫漫长夜,两个父亲就坐在灯下,分析目前的情况。唉,这算是哪一出呢!这回,他们不打太极,是完全地坦诚相见了。把形势来来回回地分析,可再怎么开膛破肚、赤胆红心,也是没用的!事情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绝望,谁都明白,可谁都解决不了。
开音这算是什么?可怎么弄呢?
2 可这个世界呀,是给人们过日子、往前走的,绝不能把谁给搁下了、给堵住了、过不去的。从生下来起,你所走的每一步,都是铺垫、是伏笔,都是气数。开音的出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顺着拐弯,说来也就来了。
开音上电视后的效应,半个月之后,像水波一样,在外面被一圈圈放大了。更多更大的媒体开始注意到她,甚至还有外国人,凹眼凸鼻的都来了——这些人,更稀奇呢,看到手工的东西就完全痴住了、掉进去了。东坝仅有的几条街道、开音家的三间屋子,屋子里的那扇北窗,北窗下的小桌子,桌子上的剪刀与蜡盘,被无数个镜头推拉摇移地反复拍摄,都开始麻木和迟钝了。
更何况,瞧瞧开音的剪纸!比之从前,如凤凰浴火,又有了大不同——这般凄切而繁华,这般悲极反喜——真不知,似乎仅仅是一夜之隔,她何以竟会体恤至此、哀悯至此!
她剪出幅大慈大悲图,宛若她的生世,用了从未有过的黑红配:红的这一半,一个矮小的产婆正捧出个肥胖的婴儿,四周凤蝶翻飞、石榴吐籽,皆在欢庆新生的降临,唯有婴儿肚脐上一根长长的带子连到黑的那一半,一直连到产妇的胯下,变成了不祥的黑色,黑色血泊之中的女人,宛若身陷乌云,她两手前伸、双腿弯曲,像病鸟那样挣扎着尝试人间的最后一次飞翔。
她剪出幅老人做棺图。这是乡间的生死欢娱了,用了五层的套彩法,除了当中一个宽头窄尾的棺材是油亮可鉴的玄色之外,四周的寿衣寿鞋、金元宝、银锭子、铜钱串、五谷种、小纸人儿,皆是五颜六色,一派喜气洋洋。立在一侧的老人红光满面、视死去如归程,正心满意足地验看他一条五花纹色的宽腰带。
她剪出张男子吹笛图。图中大雾弥漫,若隐若现中,桃花柳叶,万物生长。那吹笛男子只露出半个侧影,一只黑眼,似闭似睁,却挂有清泪一行,滴滴似金。
她剪出嵌有五彩大字的团圆图,那些字,有些她认识,有些不认识,大大小小,紧挨着互相取暖,字与词,串连成一个没人能看懂的故事。
她剪出张东坝地理图,沟,田,人家,牛棚,纵横交错,历历可辨,如腾空一跃,飞到半空,深情地俯瞰这片贫瘠的大地。
她剪出陪伴自己多年的北窗户,白雪覆盖窗棂,灯火微弱摇晃。
她剪出姑娘的掌纹,如纤弱的来路,如渺茫的去程。
是啊,开音她从未都没说过只言片语,可但凡看到的人,均似听到了千言万语,莫不如痴如醉,好像在跟着开音,跌跌撞撞地把她从前所有的日子又重新过了一遍,她所喜欢的、她所难过的、她舍弃掉的、她梦想着的。
所有的观者都完全地迷醉倒了,醒不过来了:寂寞缓慢的小镇,低眉垂目的哑女,欲言又止的心事;伤花怒放的剪纸。这都是些什么啊,有这么温柔的坚硬吗?有这么伤心的欢喜吗?每个人都像中了子弹似的,一下子给打中心中最碰不得的那个角落。
“上面”的有关部门看出时势,大喜过望,一时集体兴奋,带着与大都市接轨的气魄,很多时兴的词语被写到计划与报告中: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要注册剪纸商标,要成立剪纸艺术公司,要包装与策划,要搞文化产业,要走向国际舞台……有人给开音建了网站,有人专门给她教正规的手语、到电视台做访谈、与领导合影、上台领奖、举办剪纸展……阔气而俗气的事情一样接着一样。
搞大了,搞得不一般的大了。
更多更加离奇的消息,梦境般的,惊雷般的,纷至沓来。说开音很快就要离开东坝了,要住到“上面”专门替她弄的“工作室”里了;并且,这“工作室”也只是过渡;她最终是要到省城的、到京城的;将来,作为“民间艺术家”,那外国她都是要常去常往的;听说,某个外国有个残障人艺术基金会,已经向她发出访问交流的邀请……
开音的日子,像张白宣纸似的,一下子给挥毫泼墨、给五彩斑斓了,宣纸都给洇得要破了,谁都看得惊心动魄。这运命啊,排山倒海,淹土漫田,谁挡都挡不住了。
东坝人半张着嘴、倒抽着气,结结巴巴着,道听途说着。现在,他们真是连开音的背影也快瞧不见了,他们疼惜开音,可也开通着呢、大方着呢,合着劲儿愿意她往前走,越远越好,总之,只要是有出息了,就是好事情;至于儿女情调、离愁别绪,那算什么,都要狠心地统统抛开……
但说到底,没人知道开音到底是怎么想的,她真愿意像小元或大元似的,离开这热乎乎的东坝,把那跟纸一样单薄的身子行到十万八千里的异地他乡去?有了这剪纸作为倚仗,她是否便已觉得人生圆满富足、不再寒凉?
还真不知道呢。开音从来不算是个热络人儿,现在,又更加地平淡了。一旦闲下来,没人处,手里倒会盘弄着只纸剪的小燕子,在一张旧地图上比划,一会儿南来,一会儿北往,不知要飞得多高多远。那张小小的脸儿,无悲无喜,无怯无惧,好像肚里另有乾坤、气象万千了——看上去,生分了,远了,远得让人想哭。
开音父亲就那样慢吞吞地淌起眼泪了。
他蹲在地上,想着各样纷乱的消息,一条条地咀嚼,可总也消化不了,脸色都蜡黄了。这些个,算好事不算?真要离开东坝,是顺遂了她还是耽搁了她?她真的就此把大元与小元都化繁为简、化简为无了?她的一番大心思,能走到哪一天,又能走到多么远?
太宏大了,开音父亲想不过来。
伊老师就矮矮地坐在大元从前最喜欢坐的一张小板凳上,给他慢慢化解,零零碎碎地,勉强地自圆其说。总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