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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股,才是关于剪纸本身,其内容的扩充与丰富。
小元在大二大三时曾经两次跟教授下乡做过民俗调研,他知道,所谓民间艺术的生命力与感染力,是有一些捷径可走的。小元相信,用他的办法,他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给开音速成——对的,仍是讲故事。给开音讲故事,这是小元的强项,也是他跟开音间的密码与通道。
“好的,全听你的好了。”听众们好像都累了,已经没有明显的好恶——对于不大懂得的事情,人们总是很容易疲惫的。
好在,小元也不是要他们懂得——小元的雄心,前面已经有所流露:他是想以开音为起点,一步步把整个小镇打磨出来。这想法,可能是远了,太高调了。但人家小元就是这么乐观主义,这么浪漫主义了。这个刚毕业的北京大学生几乎有些美滋滋地想着:或许,不久之后,剪纸会成为东坝的一个特产,可以做出许多东西,比如剪纸折扇、剪纸年历、剪纸台灯、剪纸装饰画呀什么的,然后,小镇所有的男女老少们都会因此有钱起来,可以像所有外面的人那样,享用物质与科技的进步……唉,所有这些在脑子里沸腾着的梦想,小元哪里指望有谁真正懂得呢——倒不是曲高和寡,小元是真舍不得让他们一起来担这份心,这心思啊,浩茫连广宇,无声听惊雷。
3 小元的故事会又开始了。
这一幕,不要说开音,连小元自己,也感到了似曾相识,有那么一阵子,他曾给开音讲过多少故事呀,带着少年人的炽情与潜台词,在那些故事里,他与开音,眼睛对眼睛的,看得月升日落、浪来潮退……
不,不要想了,小元扼杀掉自己突然涌上来的感伤与回忆——这情绪太不合时宜了。
这一回,小元的故事要复杂一些。因为他希望,开音的剪纸能增加一个“人无我有”的特色品种,比如,传统的戏曲故事。这是小元临时想起来的,不太有把握,但他想试一试:《马嵬坡》、《三岔口》、《淮河营》、《打登州》、《辕门斩子》……
开音的毛窝子眼睛,仍像几年前那样,雾蒙蒙地盯着他,小元躲闪开去——这会儿,他不要开音多情,而要她足智。
但开音还是觉得脑筋不大够用了,就像用一把短齿小剪刀,剪八层厚的四方连花边,根本吃不住劲。但开音不肯露怯,尤其不能在小元面前露怯,只是,她想弄清楚一条:如果真按照小元这样的弄法,最终,他会把她带到哪里去?
开音想了想,翻出从前小元送她的地图——已经很旧了,折痕处都磨成了白边。开音把地图拿出来,又找出一张最小的纸花儿,是只燕子。婚典的剪纸上,燕子是最常用的吉祥图饰——因它每年南来北往,是有“信”之鸟,又因它双宿双飞,情深意长。开音真高兴。她只不过随手一摸,就摸了只燕子。
她把地图摊开,然后,把燕子停在小镇的位置上,只是个大概的位置吧,就像小元以前说过的,这样小的东坝,地图上哪里有名字。然后,她抬起眼来,盯着小元,一只手把燕子悬空了,不知要往哪里飞的样子。
噢!小元一下子明白了开音的意思。
他胸有成竹地握起开音的手,他带着开音,两人一同捏着那燕子,轻盈地一路往西飞,飞到县城了,稍事停留,再马不停蹄地接着往南飞,那是省城了,接着,调转方向,大刀阔斧地往北飞,越过长江,越过黄河,气吞山河地飞,一直飞到红色五角星所在的位置:北京。
真的能?开音用眼睛问。
当然能!有我呢!小元也用眼睛回答。士气可鼓不可泄,这个道理,小元从小就知道,每次考试之前,他都会跟自己说:第一名,只能是第一名,一定要第一名。最后考出来,果然就是第一名。
开音忽然意识到小元的手,那样暖和,大,不由分说。
开音于是就信了。她小心地收起那枚即将在地图上远走高飞的小燕子。
4 伊老师与开音父亲,却是有些不大信。
伊老师呢,从他一贯的角度,喜欢中庸、喜欢顺其自然,现在小元这样拼了命地、想方设法地进取,他总觉得味道不对了,结果恐怕不会太如意。他试着跟小元说过,小元似是若有所思,想了一想,最终还是说:现在不是从前,不好再安贫乐道的。该主动的还是要主动。主动,是这个时代的通行证。
开音父亲,倒没想那么多,他只在意女儿的神情。
这些天,开音一直在用功,早呀晚地琢磨小元的那些故事,在纸上没完没了地画画写写,眼见着她下巴就一天天尖了、衣服一天天肥了。这倒也罢了,做父亲的,还体察到另一种东西:开音这样,好像并不完全是为了剪纸本身,还有别的,是某种幻想与焦灼……这让开音父亲搞不懂了,还有些怕了,真的是怕,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了。
但两个父亲之间,却又互相隐瞒着真实的想法。见了面,两个人只挑些轻松的话来说,或者找不相干的事来说。比如,说说大元。
的确,这个大元,是值得说一说了。他最近很怪,整个人,变得像个不正常的温度计了。
对待所有的人,对小元、父亲,包括开音,不仅是话少,脸上也很淡了,好像是在寒冬,水银线总在零度那儿温吞着;但对待所有的畜牲、家什、作物、田地等那一切非人的东西,咦,他热心极了、亲近极了,好比是夏天里的一把火。
比如说,好好的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东西吧,大家都谈天说地的,他却一言不发,把头伸到桌子下,扒拉着碗里的饭菜,挑出五花肉来伺候只黑狗。外面下秋霜了,别人乐得在被窝里多蜷一会儿,他却一下子想起,门口的铁锹和铲子、院里的箩筐忘了收了,心疼得穿着单衣就跳出去,抱回来家又是擦又是抖的,没有必要地呵护备至。地里收获了,沾满泥土的土豆或是花生,不论丰寡,他都感恩戴德似的,捧在手上左瞧右看,恨不得放到怀里焐一焐才好……
类似的怪现象多得很,两个老人看在眼里,惑在心里,大元,真是搞颠倒了吧,怎么跟“东西”春风扑面,跟“人”却秋风扫叶了?他哪里不得劲了?
伊老师、开音父亲两个人像推手般地聊着大元,回避,装傻,完全不解儿女情长似的。其实,唉,谁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呢。但他们两个老的,又能怎么样?
5 大元所颠倒的,不仅仅是他的冷热,还有他的白天黑夜。
大元最近总有种错觉:现在的白天,好像不是他的了,走到哪里,都像在黑里头。
显然,这跟笛子有关系,笛子,跟她有关,而她。又跟小元有关——小元来了,她便满了,小元走了,她便又空了。或空或满,与外面的世界毫不搭界。这可就苦了大元,他总也挑不着合适的时辰给她吹笛子,她呢,竟也似忘了,不追问不渴想。既是这样,大元只得算了,虽然每到清晨与暮里,每到从前给开音吹笛子的时间,腰里的竹笛都像蛇要出洞似的,扭来扭去,滑手得很。
就算到外面去吹那些婚庆丧事——考虑到价钱之故,有些平常人家,不再请开音剪纸了——他也会同样的孤单,站在贴着别人剪纸的窗下吹笛,喜事他也觉得寒凉了;好似在做一个梦,梦里失去了被子,浑身发冷,没个抓落。然而,这倒治好了他让媳妇婶子们失笑的毛病,现在,他的眼睑终于老熟了,不再会当众淌泪。
但到了晚上,万生万物都开始在黑里头吐故纳新了,大元倒似迎来了他的白天,炯炯有神了。
小元的床就在他附近,两张床挨着,像路在拐弯处交会。小元入睡前,会跟大元随便扯两句,当然不是扯开音,是扯他在北京上学时的好玩事情,大元只管讷讷地听,接不上话儿。扯着扯着,小元就没声音了,呼吸里开始有了热乎乎的放松与舒坦:他睡着了。
小元那里刚一睡着,大元这里倒千言万语地沸腾起来,如滚开的水,他突然想跟小元好好说一说开音了,捅破了纸来说,打开了窗户来说,真的,恨不得把小元给推醒了说才好。可小元在梦里一翻身,大元又吓住了,吓得人都僵在被窝里不敢动,一边骂自己:昏头了,怎么能跟小元说起开音呢!这是不该说的事情,不必说的事情,不好说的事情。真是昏头了。
骂了自己几句,他终了还是爬起来,猿猴一样轻捷,往漆麻麻的黑里走,准确地一直走到开音的窗下,远远地看,那里同样是黑洞洞模糊一片,但他知道,他眼睛所对着的,就是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