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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土早挖干净,
花莲子菜连株吞,
茅节节根当点心。
没法混,
小妓卖到福建去,
小娘卖到沈家门……
奶奶一听才知道野菜都挖光了,错怪了阿爸。有什么办法想?总不能看着病人饿死呵!奶奶一狠心,就把阿爸押给了渔行主陈逢时(也就是渔霸陈占鳌的父亲)家当渔工,换来了一百斤番薯丝。背回家来一过秤,只有八十四斤,奶奶气得直哭,跺着脚骂这些没心肝的渔行主。她一把抱住阿爸说:“孩子,你爸病着,别怪妈狠心。”
阿爸说:“妈,别说了,我懂事了,给他家当渔工的也不是我一个!”
奶奶送阿爸走出门去,哭着说:“你可要记住达笔账呵!”
阿爸说:“妈放心,我忘不了这仇,就象我忘不了姓李一样!”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往陈逢时家走去,他怕让奶奶看到他的泪水呵!
到了渔行里,阿爸往柜台前面一站,渔行主陈逢时就用文明棍点着阿爸的头说:“小鳖崽你来了,看你瘦得象个猴子,准是个只能吃不能干的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呵?”
阿爸恶狠狠地说:“我叫八十四斤!”
“什么?什么八十四斤?”陈逢时奇怪地瞪着阿爸。
“八十四斤地瓜丝!”阿爸咬牙切齿地回答他。
“哈,哈,哈……”陈逢时明白了阿爸的意思,大笑了一阵说,“你还不满意呵,老实说,穷鬼不值半文钱,八十四斤地瓜丝就是便宜了你!”
达个悲惨的故事一下子就在全岛传开了。“八十四”就成了阿爸的名字,这是仇恨和苦难化成的名字。八十四斤地瓜丝,这就是一个渔工的身价呵!
我出生那年,爷爷奶奶早已去世,阿爸阿妈也都是四十开外的人了。按说生下我来,两位老人应该喜欢,可是我生下来是多余的。当时岛上溺婴的事情很多,重男轻女是几千年来阶级压迫、封建迷信遗留下来的恶习,生下男的拚死拚活也把他养大,生下女的就放在脚盆里溺死。儿媳妇生了女孩,全家都不高兴,做婆婆的就在气头上把孩子溺死。可是,我的爹妈怎么能有这样狠心,溺死自已的亲骨肉呢?
阿妈说:“拚死拚活也要把她养大,是男是女总是白己生的!”
可是阿妈吃野菜和番薯叶,怎么会有奶水呢,我饿得直哭,死咬住阿妈的奶头,连血都吸出来了。
阿爸无可奈何地说:“孩子哭得实在可怜,要养也养不活,我看还是送给人家吧!”
阿妈同意了,她一边用衣服包裹着我的身子,一边流着泪对阿爸说:“可要挑个住得近些的好人家,以后还好常去看看!”
阿爸苦笑了一下,抱起我,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然后叹了口气,顺手拖着门口的一个洗脚木盆就向沙滩上走去。正是涨潮的时候,阿爸就把我盛在木盆里,放在沙滩上。阿爸说:“孩子,你到大海上去吧,活了命算你有福,活不了也别怪爹妈,谁叫你错投了胎来呢!”
当时我哭得很厉害,阿爸又说:“你还哭,你是不想走呵,在这个恶世道里,你活着也只有受苦受罪,去吧!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阿爸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沙滩。这时正是涨潮的时侯,潮太一浪赶一浪地扑向滩头,眼看就要扑到木盆边了,阿爸又转身往回里跑,想把我重新抱在怀里,我的哭声象把挠勾一样抓住了阿爸的心呵!他下了多天的决心才没有把我抱回家。
阿爸从沙摊上回来,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头上,两手抱着头,呆在那里,象个石头刻的人。他不敢到屋里去见阿妈,头越垂越低,都垂到两腿中间去了,连刘大伯站在他的面前都不知道。
这位刘大伯也是陈占鳌(这时陈逢时早已死了)家的渔工,为人耿直,秉性刚烈,是个“冻死迎风站,俄死不弯腰”的人。海上的本领谁也比不了他:识水性,懂鱼情,辨风向。别人打不到鱼,他能打到;刮着七八级大风,别人不敢出海,他敢出海。在渔工中他的威信最高,是渔民兄弟们的主心骨,连陈占鳌也怕他三分。他和我阿爸是生死之交。
他晃晃手里的酒瓶子说:“李老弟,你怎么了?我给你贺喜来啦!”
阿爸这才抬起头来伤心地说:“刘大哥,穷人家生了孩子算得了什么喜?叫我送给海龙王了。”
“嘿!你呵!”
刘大伯急忙把酒瓶向阿爸脚边一丢,一口气跑到沙滩。
这时潮水已经托起了木盆,我在潮水的波浪上飘荡着,刘大伯纵身扑进潮水,把我抱了回来。他有点理怨地望着阿爸说:“富人家的孩子是人,穷人家的孩子也是人,一定要养活她!”
阿爸苦笑着说:“难道我就不愿养活她?她妈没有奶,让她喝海凤长大?”
刘大伯沉思了一会儿说:“有办法,叫你嫂子给石头断奶来喂她!”不等阿爸回答,他就抱着哇哇啼哭的我,大步流星地跑回他家。
石头是刘大伯的独生儿子,达时才一周岁。刘大妈给他断了奶,就来喂我。刘大妈为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呵!待我比亲生的还要亲。
当阿妈来看我的时候,刘大妈说:“你这做妈的,快给这小东西起个名儿吧!”
阿妈想起了阿爸那奇怪的名字,一阵心酸,说:“穷渔工家的孩子,还要什么名儿?丫头呵妮子地叫着吧!省得象她阿爸一样,叫起来让人伤心。”
刘大伯说:“不,找们人穷志不穷。人家说穷人生来就是下三辈,我们非给这孩子起个好名儿不可!”
阿妈说:“这孩子的命是你从海上拾回来的,你就给她起一个吧!”
刘大伯一口一口地吸着早烟袋,回忆着说:“我从海上抱她回来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来。满天红霞正在海上飘着,我当时想:这孩子是会有福的。就叫她海霞吧!”
第三章 秤杆里的秘密
我的童年是悲苦的。但是,我还不懂得仇恨,不懂得优愁。我有我的欢乐;阿妈用她的破棉袄给我改了件小棉袄,尽管棉絮又碎又旧,已经不暖了,我还是觉得又好看又暖和;如果吃一餐番薯做的稀饭,我也觉得又香又甜;人家有一个母亲,我却有两个——刘大妈比亲妈还要亲,并且还有一个哥哥,当别的孩子欺负我的时候,石头哥哥总是来保护我。其买,并不是每次都需要他,我自己也能保卫自己。
石头哥哥十三岁的时候,在我眼里,他简直成了大人丁。虽然他比我只大一岁,可是什么事我都听他的。差不多我们每天都在一起,一道去铲海砺、拾海菜、扒海虾,到观潮山上去打柴……
石头哥哥是个硬性子,是一个“山塌不后退,浪打不低头”的人,胆儿大的出奇。有一回,海花的柴刀掉到悬崖下面去了,海花在哭,别的孩子也没有办法。石头哥哥说:“哭有什么用?不会下去拿上来?”
有的孩子探头望望足有两丈深的悬崖说:“你狠什么?你敢跳下去,就算你胆大!”
“跳就跳!”
石头哥哥立即纵身跳了下去。他把柴刀扔了上来,自己却爬不上来了,因为他跌伤了腿。幸好德顺爷爷也来打柴,用捆柴的绳子把他拖了上来。
德顺爷爷一边给他裹伤,一边心疼地说:“你这个楞小子,以后别干这些傻事情了!”
石头哥哥却说:“这次我没有跳好,下次跳眺个不跌伤的给你看看!”
德顺爷爷笑笑说:“你呵,和你阿爸一个样,真是块石头!”
我很喜欢石头哥哥这种脾气。
有一夭,我和石头哥哥去拾番薯叶,很快就拾了一大堆。我们是多么高兴呵!小小的心灵真容易满足,如果碰巧拣到一块刨剩的番薯.那就比拾到个银碗还喜欢。
我们装好了筐,高高兴兴地往家走,迎面碰上了渔霸陈占鳌。他穿着青色的长袍,黑缎马褂,戴着大礼帽,一步三摇地走到我们面前,他胖得象一头肥猪,又粗又短的脖梗儿都胖没了,圆滚滚的小西瓜般的脑袋,就象安在两个膀子上。两只贼眼,轱辘枯辘地直转,好象随时随地都在搜寻着什么东酉。他身后跟着他的账房先生尤二狗。
陈占鳌用他的文明棍戳戳我们的筐,又敲敲石头哥哥的头说:“小鳖崽,这番薯叶子是从我的地里拾的吧?把它送到我的猪圈里去!”
石头哥哥横了他一眼,没吭声,还是低着头照直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