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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墨的幽香在房间里弥漫。
老墨大多半寸宽,约两寸长一条,形状各异。父亲练字苛刻,再忙再累你必早起晚睡来手工研墨,不能用现成的墨汁。研墨不能快,也不能慢,速度匀称用力平稳,不然,一不小心就把一枚墨磨的歪了。墨让谁磨歪了肯定吃苦头。他说好墨都是以鹿角胶煎熬成膏和成的,料精,物美,所以几百年的书画,土蚀加上水渍,虫咬,原迹还能历久弥新。说也奇了,谁想要偷工减料,骗不了他。好墨次墨,他一看一闻,了然在心。他告诉我如何识别真伪,好墨都是兰烟、松烟、绵烟、漆烟等原料制成,次墨一般都是皂烟、烟筒烟、火车头烟囫囵蒙人,所以磨出来墨汁发灰,不黑。次墨还费笔,毁砚,配制兑水掺胶不均匀,时而恋笔,时而阴湿,或者有一股臭味儿。真正佳妙古墨,质地纯净,香而不艳,没有暴性奇烈的香味。墨色黑润,气味香馨宜人。他摇头晃脑道:“好墨练字时,芝兰的香气萦绕,有快感!莫大的享受。那墨汁鬼知道什么化学物质勾兑,完全就是臭狗屎!”
宿墨!滞笔!涤砚!濯之!这八个大字从小天天在我眼前晃。父亲字写得很大,惊叹号更大,写在字条上,贴在写字台前,赫赫然,提醒练字者。每天晚上你不洗脸梳头,也得给笔墨砚台梳洗打扮,母亲说,你父亲疼爱笔墨砚台胜于疼爱家人。说到砚台收藏,父亲更是爱得无以复加。他说好砚台是石头的精灵,深藏在穷渊深谷,一旦走出深闺,天地真蕴山川元气尽藏一身。你看她,在她身上,看去楚楚如石头的皮毛,骨髓血肉,玉肌腻理,美妙无穷;用手触摸,温润,似凝脂,令人晕眩的心动,你再看她生气鲜活洁丽的纯洁。好砚和佳墨相亲相爱,与好墨缠绵,相恋不舍。就是常说的“发墨”,不拒墨,不损毫。砚台和人相同,顽粗之料,不可救药不堪成才。只能垫厕所猪圈,压咸菜缸去了。小时候我不懂父亲挂在嘴上什么端砚歙砚,鱼脑冻,蕉叶白,马尾纹,胭脂晕,尤其是“石眼”,石头怎么还会有眼?趁父亲上班,偷偷端详,石上隐约是有玻璃球大小的个把眼儿,四周还有星星大小的眼,发黯淡青绿色,看不出什么名堂。石头就是石头,还是个有毛病的破石头。我和四哥爱用父亲的宝贝砚台,嘻嘻哈哈在凉台上砸核桃吃,那正是父亲最为珍贵的所谓有“鸲鹄眼”的一块名砚。长大之后才明白它竟然价值上万。父亲时常边写字边称赞它说:落墨,亲墨!“文革”期间,上海在沸腾中混乱着,造反派来抄家,父亲事先将那个砚台用破布包裹,藏到了凉台上的花盆底下,旁边堆满了破花盆和渣土,躲过了一劫难。我们家人并不知道,等到父亲被造反派带走关牛棚,每次我们得以去探视,父亲依然惦记着砚台,他甚至忘记问我们是否挨打受饿,忘记我们小小年纪无家可归,他的提心吊胆让我感到突兀,陌生。他总是会一遍遍悄悄地交代:“花盆不要忘记浇水哦”——这是他的暗语。正如他的笔记中还记录这类词句:今日省去三月香烟钱,偶得一宝物,极品,杀墨如风!
此刻,父亲领着我们全家人准备母亲追悼会的仪式庄严而有序。
第一部分
第一章(5)
流水账
整理母亲遗物是在静谧怀念中开始的。写字台的抽屉平日上锁,各种笔记重要票据本册,一叠叠地分类,码放十分整齐。母亲永远是井然有序的。其中有很多本子,封面都是三个大字“流水账”命名。本来以为是家用开支的本子没什么价值,丢进废纸箱。四哥无意翻出一本,打开再一看,四哥“哎呀”了一声慌道:“别扔,妈妈的日记!”
他这一声惊动了所有家人。
父亲当时正在沙发上休息喝茶,猛然放下杯子,“ ”的一声,直直地起身,劈手拿去那叠流水账。开始快速浏览,我们本来都忙碌各自分工之事,此刻也放下,好奇地凑至一堆,边说边议论道:“咱妈就是心细,记了这么多流水账。”尔后,抽出一本日记,随手翻阅,我们不约而同地发现,父亲的脸色瞬间大变。
几天来绵延的伤感突然流失了,转化为不知所措的张惶。
后来发生的变故证明,假如不是当众整理遗物,假如当时我们先读一读妈妈的日记,然后再确定是否交给老爸,一切都会是另外的样子。
母亲遗物——日记成了家中的一颗定时炸弹。
关于日记的事原来父亲不知道。父亲既是当事人,也是局外人。仔细读了所有的文字,令人惶惶不安与辛酸,阴郁,措手不及。日记真实记录了她在很长的年月里内心复杂而痛苦的感受。确切地说,是与父亲之间的对峙与较量的心灵挣扎。在漫长的岁月中,一个朝夕相处的女人,悄然记录了男人那不加掩饰的生活形态,种种的细枝末节,那丝丝缕缕与时间缠绕在一起的荒谬。母亲娟秀的文字,仓促的文体,随手写下的断句,以诗意,残酷的味道重现了人生场景。流水账——真是黑色幽默、是一种无声的嘲讽,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过了60多年,经历过生生死死,养育了7个孩子,男人竟然不知道这个女人怎么写日记。她怀着复杂的、审视他的欲望,也同样审视自己的内心。流水账本是黄色牛皮纸质地小开本,可以随身携带的那种,正好反映朴素平凡的生活本身。流水账客观上将日子变成了一个展示痛苦的舞台,也是对父亲的声讨和控诉,让他们的彼此关系有了撕开的性质,展露在孩子们的视野中,尽管以前父亲从没仔细想过,自己在众多孩子们的目光中是怎样一个人,怎样的形象。
所有的感情似乎涂抹着血腥的痛苦。
苦难不是使人相互理解,反而更加深了隔阂。从本质上说,死亡不可怕,死亡比理解更容易。
现实琐碎的生活,避之不及,又何必再用文字将痛苦重复一遍。
然而,日记让母亲有了属于自己的特别时刻。让我们重新认识母亲的另外一种面孔。但是,母亲没有把这些当成感情讹诈。母亲的善良与宽容纵容了父亲的恣意妄为。
母亲的善良几乎让子女们对她的爱重新改写——太善良的人承受的苦难往往会让人产生怨恨,你为什么逆来顺受,为什么不抗争?
在那个忧郁的春季黄昏到来之际,看完日记我甚至负罪般的失望,我不希望我那曾经充满传奇故事的妈妈变得这么可怜,她的善良到了愚蠢的地步。我无法理解母亲的大慈大悲。
我突然感觉母亲在我身旁,离我很近,似乎马上能握住她的手,母亲的手修长,柔和而细致,血管纵横交织,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不像经历过战争岁月磨砺过的女人的手,她的手上感受不到枪支的寒冷。这不是梦幻,也不是人们常说的超自然的现象。我多么后悔在她有生之年,没有更多地和她在一起,哪怕是什么都不说,静静地坐着,看着她,多些时光握住她的手。无论如何,她应当和自己的孩子倾诉,可是,她不想和孩子们交谈。她甚至惧怕这种交谈,生怕倾诉会打碎了小心翼翼编织的家庭之网,撕碎温情脉脉的面纱。母亲什么都不点评,她让我们自己观察鉴别。这种方式符合她的教养、她的道德准则及职业习惯。战争结束之后,她当了半生的教育工作者,获得无数个荣誉和奖状。不过,这些奖状和战争年代的勋章一起,在她的写字台的书桌里沉睡。
正是那个热闹喧腾的金婚纪念日,母亲在日记中写道:苑志豪,你和我这一辈子只能用一句话概括:
十七乃相识
七十不相知
如果不是读了母亲的日记,没人会相信,50年的金色婚姻,蕴含着多少缥缈的亲情与挚爱,隐蔽着多少不可测度的感情危机。革命夫妻,这四个字的烙印是荣誉勋章的象征,紧箍咒似的,父母一生都是被这个荣誉所累,箍得紧紧的,不能逾越。
父亲的哭泣令我厌恶!
本该是内心充满柔情的时辰,却有一种冷漠的厌恶让我不想去理解父亲对母亲的那些眼泪,和他那涵义复杂而又强烈的哭泣。他的不幸,我母亲的不幸,我家族亲人的不幸,他与我们子女之间的紧张状态,都忽然以绝望的形态重现,引起我悲怆的冲动,只有一种声音在我心里回响:刽子手!永远不能原谅你!我永远不能像你一样活着!然而,我是父亲的女儿啊,而他是我们生活被毁灭的一部分。我伤痕累累的心和终生缠绕的梦魇永远与之息息相关。这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