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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日留痕-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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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字发音送不远,观众听不清。旧舞台哪像现在,没有麦克风,茶楼酒肆,闹闹哄哄的,角儿全凭了嗓子本钱和唱段功夫哦。” 
  那天听老唱片是《朱砂痣》,戏里描写的是双州太守韩起凤,在战乱中妻离子散,后来官场得势,在洞房里又得知续娶的江氏原来有丈夫,因贫困被卖的遭遇,他便仗义赠送银两,遣其返家的故事。这个故事让孩子没什么兴趣,我们想偷偷溜走,父亲说完了故事,拽着我们不放,他问道:“这段唱的绝妙是什么,是韩起凤在洞房了解江氏为什么哭?了解哭泣的原因,得用观察和委婉劝慰为基调,而《定军山》里的黄忠唱段,就是以“老当益壮,临阵请命”为基调;以上两段,你看内容和基调不一样,所以语气和发音吐字的力度是不是不同?” 
  哪儿不同?我根本没听出来,可若说没明白,父亲肯定还逼着我听,所以,我赶紧点头是是是,满脑子都沉浸在一头扎进游泳池畅游的惬意中。不料,父亲仍不放我走,以为我们听出了意思,兴致更高地拿出《李陵碑》和《乌盆记》胶木唱片,张罗着全家人听,唱片机一圈圈地转,发出沙沙响声,老唱片的录音效果差,京胡拉得嘎嘎脆,那板儿打得,好像隔壁人家在死命敲门,咿咿吖吖转得我昏昏欲睡,他拽我耳朵道:“你听两张唱片是不是有两段同样的反二簧唱段?”父亲瞪眼问,什么反二簧,谁会留心听。我必须作出毕恭毕敬的姿态,瞪大渴望求知的双眼,父亲总结性地强调八个字,道:“前者是‘苍凉悲壮、哀而不伤’,后者哪?‘凄凉悲惨、如泣如诉’,谭派的了不起在哪?就是在这唱段的细微区别上,在运腔润调的劲头,在删繁就简的侧重,你要是不了解谭派真髓,你有八只耳朵也听不出子戊卯酉来。” 
  不仅说戏,父亲还像个八婆妇女,对偶像的犄角旮旯之事特热衷。谭鑫培临时改词儿的趣事,他不知说过多少遍。据说当年谭鑫培演《过韶关》,扮演伍子胥亮相出场,京胡一拉,他准备唱那段“过了一天又一天〃,瞬间他发现自己的打扮,坏了腰间挂的不是宝剑,而是腰刀。而原来唱词中是“腰中枉挂三尺刀〃的句子,台下的观众对唱腔和词儿早就倒背如流,如果临时把“三尺剑〃改成三尺刀,不合辙不说,太丢人。假如改了一句,后面要是倒不过来,擎等着喊倒好吧台下零星的笑声,一定是个别观众看出道具出错了,只不过碍于情面,给谭老板留有余地。谭鑫培急中生智,张嘴唱:“过了一朝又一朝,心中好似滚油浇”……台下没有动静,行话这是水词儿,看不出改词的真意。接下来,“父母的冤仇不能报,腰中枉挂——”这里,谭鑫培即兴使了一个新腔儿。观众凝神等待,谭鑫培从容的唱道:“三尺刀!”那刀字喷口而发,响亮,自如。观众立时喝彩,人家认为三尺刀比三尺剑的腔儿妙,今天谭老板就是故意改辙口的。 
  政治斗争经历父亲从不愿提起。而中国赴朝作战的时组成一个庞大的4000人中国慰问团的消息,听他说了很多遍。好似见到盼望已久的亲人,父亲为此激动不已,“梅兰芳、周信芳、谭、裘、李、言诸位名家云集,谭富英也去了!”,谭家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哪,每逢看到他无端地兴奋,我都漠然又恨恨地想。幸好,京剧让父亲与母亲有了一个共同爱好。他俩同出同进而不发生摩擦的时候惟独看戏。即使有争论,争论的气氛也是轻松的,是愉快享乐以后的细致玩味。于是,他俩那一天便太平无事。 
  只有一次看戏他俩吵得很凶,争论的焦点是关于“丑角”的话题。那天提到了邹大伦的名字,好像是看京戏《四进士》,邹大伦扮演的宋士杰老伴宋氏,丑角,个性泼辣不羁,由着性子耍,赢得满堂彩。再仔细听,他俩争执的好像不是戏,提到心如先生——那时候,我们不知道,父母俩人斗争焦点其实是关于我爷爷,而不是邹大伦。 
  说到棋,除了围棋、象棋在我家允许操练,其他棋牌都断然封杀。而“观棋不语”又是我父亲莫名其妙的一套规矩。不仅下棋不能说话,他从不参战,所以,他的博弈战术和技艺水准始终是个谜。据母亲说,年轻时父亲多才多艺,棋艺相当有名,他背诵的棋谱不计其数,说京剧,收藏,下棋是令人愉快的闲适,精神上体操式的训练。在战争年代,在延安气势如泻,咄咄逼人的他,几乎是下棋下得无敌手,他敢挑战任何人,当他越来越多赢得冠军,发现就越来越失去这个世界。他在智慧之波中漫游得越自由,他周围的“荒漠”就延伸得越来越广大。他不知不觉地在身边挤掉了所有亲密的人。每赢得冠军,就会失去一个好友,每次下棋都会破坏一份关系。他在坚硬的傲气之墙上,撞破了自己的头。最终,为了不失去最后一个仅有的战友夏天庚,他还不得不道歉,为友谊写下求得原谅的信。“我不是一个狂妄之徒,从今往后,如果我让人发怒,让你生气,我再也不下棋了!”想像一下我父亲那胆怯的语调,看他谦卑的语气,不像是他。 
  观棋不语——小心翼翼掩饰本能,哪里是轻松快乐的游戏,分明是惩罚和牢狱,多么郁闷。试想一下,温和的灯光下,几个孩子们围着下棋,观棋者旁边七嘴八舌,起哄的,支招儿的,骂骂咧咧讽刺的,那热热闹闹的场面是多难得一幅家庭和睦图啊,就这样被父亲不讲道理地打碎了。所以,子女下棋的激烈放肆场面发生时,都躲避父亲。父亲对于他最亲近的人是一种压力,只要他在,我们能够呼吸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父亲漫游在自己的孤独天地中。 
  父亲练书法之勤堪称楷模,闻鸡起舞,练字是比吃饭睡觉还重要的事。他右手的大拇指,中指,常年握笔习字,已经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如果说童年记忆令人愉快的惟一一件家庭“民主”会,就是“选帖择师”仪式。那一天,天气晴朗,也是温柔的春天,父亲召集子女,隆重得好像是认亲,他摊开一叠子字帖,先是重申书法绘画“童子功”的重要性,荀子说:耳不两听而聪,目不两视而明。练字练得好的孩子有奖赏,奖品是一包甜点,上海老字号“采芝斋”的精品点心“蜜三刀”。然后,父亲宣布道:“颜、柳、褚、欧,每个人自己看,看你喜欢那一种字体,随便挑拣,认定了这位书法家,他就是你的启蒙老师了!” 
  认准了,孩子要对着字帖鞠一躬,从此临他的帖,死心塌地摹仿他! 
  父亲作画纯属自娱,不轻易赠人,稍微不如意,废掉重来。照他的话说,自己戏、画都是“票友”。他常到朵云轩书画社转,学着老先生对近百年来的书画名家鉴赏,渐渐对名书画家、篆刻家的画风特点了如指掌,眼力高深。比如折扇,即使风格相近的也能分出哪是吴昌硕,哪是赵子云,哪个是程瑶笙、柳渔笙,他常帮人鉴定真品赝品。说也奇怪,他不仅能够鉴定出真伪,还能道出谁人代笔,或谁人作伪。有时他把人家花冤枉钱买的定为赝品,走眼上当的人脸上挂不住,不服气,那伯伯、叔叔老是和他打赌,争议再三,最后请名家鉴定,证实苑志豪眼力非凡。每当这时,他在客人面前,依然是谦虚收敛,客人走后,他掩饰不住那份得意,一边嚷嚷着让保姆快快温酒上菜,一边吹嘘自己有三绝:一是“眼富”,几十年间开会外出,每到一地,必参观当地博物馆、艺术馆,北京故宫博物院、荣宝斋、天津的梦花室等去的更是不计其数。看过的好字画、名家真迹多;二是“手高”,父亲自认在同龄干部中鹤立鸡群,修养深,画画、书法、篆刻均一一涉猎,独有见地;三是“心性”好,因工作关系,父亲有机会与诸多画家、书法家接触,常通过观看他们作画来领悟笔墨之道,加上自己悟性好,潜心琢磨自学成才。 
  收藏字画较之别的父亲出手小气之极。他说字画的赝品太多,而真品挂在家里势必惹来麻烦。记得小时候他常带我到一私人画家那里去。那画家瘦高个子,温文尔雅,住在静安区一幢三层带花园的房子里。房前花园里种着夹竹桃和迎春花,蔷薇爬满了篱笆,日子过得闲适而富足。女主人美丽娴雅,三、四个孩子快快乐乐,家人讲话满口的京腔,声韵好听。后来,知道他是满人贵族,祖先是个翰林后代,辛亥革命后,翰林公星散京津沪各地隐居,很多人都以卖字画为稻粱谋。他30年代到上海当寓公,卖字画稿酬价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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