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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牛的几个日子里.细雨时断时续,野鸡如期而至。我看见野鸡像一盏盏红绿灯,
在树林闪动。我仿如一只猎狗,无声地蹲伏在草丛里,瞄准飞动的目标。但是没有枪,
我无法出击,我注定地要作长期的潜伏。牛群啃草的声音消失了.祖英走出了我的视线,
草丛上的雨滴正响亮地滑落。野鸡在和平的环境里走动,毫无防备。我跃出草丛扑向野
鸡,野鸡再一次开放在我的眼前,一瞬间树林里空寂得没有边缘。我嘴里叭叭地吐出一
串枪响。我在吐出枪响之后,感到板结在胸口的浊气随那串喊叫飘远了。
妈的竹鞭在黑夜里等我。我看见祖英被她爹押着撞开夜的寂静,一路嚷到我家门口,
祖英爹说发粑,你出来,你说说你们是怎么看的牛?我知道坏事已经败露,灾难即将临
头。我跳出门槛低头站在祖英的身旁,妈提着一盏马灯跟出来。妈说怎么了?是不是糟
踏集体的禾苗了?妈的话音掷地有声,我想妈怎么一猜就猜准了。我听到呼地一声响,
妈的竹鞭抽到我的屁股上。我针戳似地弹离地面,妈的竹鞭追着我的脚抽。我看见祖英
爹的鞭子不甘示弱地响起来,祖英一动不动地立在地上。我想祖英像一个坚强的战士,
勇敢顽强。祖英爹一边挥动鞭子一边追问,你们做什么去了,十八头牛都看不住。到底
是谁的责任,你们两个谁贪玩,让牛吃了禾苗?队长说了要赔两百斤干包谷,要赔就用
你的口粮赔,从今天起你给我喝稀饭。妈听到“干包谷”,鞭子下得更密了。不管我怎
样弹跳,妈的鞭子就像我梦中的蛇,始终跟着我。祖英咬着嘴唇,没有说我追野鸡的事。
祖英爹和我妈都没能从我们的口里,逼出情况。我和祖英幼小的肩膀平分灾难的责任,
我想倘若不涉及粮食,他们不会比赛地抽我们。周围圈了一层人。人群的围观使那个夜
晚的场面,仿如山区流行的批斗大会,我和祖英像罪恶不赦的地主富农。祖英的嘴唇憋
了许久憋出一句话来。祖英说爹,我不是你的女吗?祖英爹说是我女又怎样?是我女就
可以放牛吃禾苗吗?祖英爹的鞭子明显地温和了些,我认为祖英的那句台词和她爹的鞭
子一样响亮。
祖英爹是那支火枪的主人,但我从来没见他拿枪。他的肩头在季节更替中,常常变
换着犁耙、刮子砍刀一类的农具,却没有枪。我想如果他扛着枪,那才像祖英的爹。
只有在祖英爹出门干活的时候,我才敢溜到祖英家的那面墙壁下,去看火枪。春天
即将结束了,夏天的炽热扑面而来,墙壁上的火烟愈积愈厚,那枪依然一动不动地挂在
墙上。我想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扛上一杆枪。我突然听到祖英家的大门哗地炸响,祖
英妈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扑进家门。祖英妈说我看见了,什么我都看见了。
祖英说妈,你看见什么了?祖英妈说我看见你爹了。爹在做什么?你爹在打野鸡。
打野鸡怎么不带枪?你爹打野鸡从来不带这支枪。祖英妈说这话时,已把枪拿在手上。
祖英说妈你拿枪做什么?祖英妈说拿去打你爹。
祖英家的那支火枪头一次走进村人的视线。祖英妈扑出去了,祖英扑出去了。我看
见墙壁上仍然挂着一支白色的火枪,那是因为枪常年挂在墙上,火烟没有熏黑的部位留
下的白影。我的思绪走下墙壁,我快速飞出祖英家的大门,目光追随着祖英妈奔跑的身
影。我渴望听到一声闷响。
祖英和她妈像两片飞动的树叶,装点山区景色。我看见祖英妈双手紧握火枪,嘴里
喷出脏话。我要杀了那两个不要脸的畜生,我要一枪穿了他们的东西,我要叫他们一辈
子也不能快活。祖英妈说。祖英紧跟在她妈的身后,盲无目的地奔跑。妈的枪尖指向哪
里祖英奔向哪里。午后的阳光炫目灿烂,祖英母女的身上沾满草屑和树叶。祖英在奔跑
中突然栽倒,草丛里传出祖英的一声长啸:妈——祖英妈并没有因为祖英栽倒而停止愤
怒,她依然举枪奔跑,像一簇孤独的火苗,引燃了整个坡地。我听到祖英的哭声高扬起
来,成为那簇火苗的背景音乐。
祖英爹从一蓬草里弹出来,上衣缠裹在腰间,因为匆忙没有穿上裤子,两根铜色的
脚杆在草尖飞翔。祖英妈有了追杀的目标,枪日摆了过去。目标愈跑愈快距离渐渐拉远,
祖英妈手里的枪爆炸出一声呐喊。我第一次听到祖英家的火枪炸响,声音沉闷,显得疲
倦无力。
我看见祖英爹伴随枪声沉入草丛。人们都惊呼着朝坡地蜂拥而去。祖英爹很快地从
地面浮起来,返身扑向祖英妈。祖英妈弯腰倚树,枪早已掉落地面。祖英爹说你还真的
敢杀我。祖英爹捡起火枪,火枪在他手里快速起落,祖英妈哟地一声惨叫,身子弯如一
团麻线。祖英爹拉起祖英妈的左手,往他弹出来的草蓬拖,祖英妈蜷缩的身子,压平了
坡地的浅草,滚出一条道路来。祖英爹说我让你看看,看看我在做什么,我只不过在草
蓬里乘乘凉而已,大热天的,我脱光衣服乘凉有什么错.你要杀我?祖英妈看见祖英爹
光着屁股在眼前辩白,草蓬里散乱满地树叶,一条裤子铺在地面,没有女人的影子。祖
英妈突然抓住了那条长裤,指着裤上的一块湿班说。这是什么?祖英爹猛然低头,看见
自己还没穿裤子,于是抓过祖英妈手里的长裤,往下身套。祖英妈说你真的敢干老娘真
的敢打。祖英妈抓起地上的枪,威武地站起来。祖英妈握紧了枪就像握住了主动权,握
住了力量。我听见祖英爹说总有一天,我要把这枪砸了。
祖英妈的那次追杀之后,祖英爹尽管嘴巴依然强硬,但毕竟被枪吓怕了。祖英爹从
此本分,直至祖英妈瘫痪后,他又才沾花惹草。那时候我整天听到祖英爹嘴里不停地说
砸枪、砸枪、砸……枪在他的喊声里另易其主。
祖英妈一夜之间成为瘫子。那个夜晚像一个黑洞吞没了故事的过程,经过无数个日
子的演绎,后来我才知道故事梗概。
那个夜晚和其他夜晚没有什么不同,时间是夏末,我已进入八岁。那个夜晚天上地
下没有一丝风,门外黑如锅底,热气原地踏步,汗水爬满脊背。我的爹妈在吃完晚饭后,
比赛挑牙齿,一团团没有油水的秽物从他们的牙缝间飞出,并伴随着有关生活的议论。
妈说把灯吹了,省点油。爹便对准油灯轻轻地喷出一口臭气,我们坐在黑夜里。爹说都
在传说要打仗,到处都在备战备荒,我们要买一百斤盐留起来。妈说家里没有一分钱,
拿什么去买?我们坐在黑夜里没有一分钱,脚步声从远远的村头响过来,灾难的声音直
响进祖英家。我们警觉地站在家门前,竖着耳朵面向祖英家。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发生
了什么事我们也不懂。
片刻寂静之后,祖英家传出乒乒乓乓的声响。伤感的叫喊在沉沉如墨的夜空扩散,
声音传递情绪。爹妈和我都缩在夜的深处,妈说发粑你听到什么了?我说我听到打架的
声音了。妈说你什么也没听见,你什么也不知道。我说知道了。
乒乒乓乓的声响滑行在漫长的时间里,最后以一声惨叫收场。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
音很嘹亮:我要战斗!随之便是一声女人的惨叫。我判断那个男人是陈龙,那个惨叫的
女人是祖英妈。我想祖英妈是从地主家嫁过来的,那个时期的惨叫声属于地主富农。但
关于那个夜晚,妈说你什么也没听见,你什么也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我看见十八岁的陈龙挂着祖英家的那支枪,在村巷里穿梭。陈龙挺胸
收腹见人便说我要战斗。陈龙走过每一扇窗口,窗口便伸出无数手指指着他的背影,说
他带了一伙人抄了祖英家。陈龙并不知道祖英妈已经瘫痪。陈队长站在村头喊陈龙,陈
队长喊癫仔——癫仔——还不回家来。陈队长无疑是喊给大家听,要大家知道他的仔是
个癫子,而癫子打人是不犯法的。陈龙一摆一摆地迎着他爹走去,然后给他爹敬礼。陈
队长抬起脚端陈龙的屁股,陈龙像一片弱不禁风的羽毛,拜倒在陈队长的脚下。陈队长
轻声地说,你闯祸啦,祖英妈双脚被你打断了。陈龙像一只死狗,脚和手指向四个方向,
他一动不动地扑在地上,半天都不敢起来。
祖英不上学了,我去看她。那天祖英上坡打猪菜,只有祖英妈盘腿坐在门前守望晒
坪上的包谷。我看见一群鸡在晒坪上啄食包谷,祖英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