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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泼掉半碗,拉好山一带至今仍有“半碗马武”的称谓。
甘芝在开福伤好的这个月,为马家生下一个千金。四妹于是包揽了从前甘芝的活,
比如打猪菜、剥苞谷、煮饭、喂猪。剩下的比如担水、打柴、推磨这样的重活,都是开
福包揽。
时令到了初冬,天气逐渐转凉。午后的地里,四妹和开福在为马武整地,空中悬挂
一颗昏黄的冬日,一切都似乎退远了,实实在在地有开福和四妹这么两个人。开福想这
多像一家人,于是开福的目光就些暧昧。四妹在开福膨胀的目光里,及时地呱了一声,
吐出一滩黄水,身于缓缓下沉,双膝软在地上,开福问:
“是不是有了,谁的?”
四妹脸面抹上两片红云,眼睛里一直熊熊的火黯淡下去。四妹说:
“营长的。”
开福想总算留了一条根,但想想又不太像。四妹知道自己有孕,日子有了盼头。
开福收工归来,栽进马家这口大洞,心情沉闷难耐。开福蹲在东厢的石凳上,看着
四妹提着水桶艰难地前摆后晃,觉得像个怪物。开福立起来,上前抢过水桶。某些夜晚,
开福静静地坐着,看四妹在灯下连缀那些碎布,做娃娃衣服。四妹把小衣裤举得愈高,
开福的心愈是碎似地难受。
开福一天天走向沉默的深渊。开福跟拉好山的袁善人学会了念经,两个月后开始吃
素。自此,夜的东厢,便传出蚊虫一样的嗡叫。开福在积善,在为他的妈超渡。开福把
一切看淡,把经念到解放。
一九三三年溽热的夏末,四妹的一颗希望落地。四妹把毕生精力都献给了儿子,直
至这个孩儿当了一县之长,四妹才松一口气。四妹走过几十年漫长由青而黄,始终做着
营长的寡,陪伴她的只有孩子。开福心如明镜,不相信这孩子是营长留下来的,四妹找
了一座靠山。
四妹坐月子,开福充当了丈夫的角色。开福在解放后娶妻生子,也没有这个月那么
精细。屎布尿片,开福一件件地刷,然后又扯开在火边烤。夜半里,西厢孩声哭喊,开
福披衣扑过去。夜半天凉,孩娃尿湿的床没有火烤,开福就用自己的臂膀,压住那滩尿,
用自己的火气去烘干它。半月之后,小孩胯上长疮,紫红块布满了两个小腿,整夜啼号。
甘芝看过之后,说治疮的药石山地没有,要开福走一百多公里路程,拿着甘芝给的一株
枯干的样本,回他的家乡去寻找。开福白天往那个家赶,夜晚往这个家赶,出一身水淋
淋的汗。
孩儿病愈,四妹把他抱过东厢来,对孩儿说:
“喊,喊爹,要不然对不起人家。”
孩儿露出笑脸,像颗小太阳。开福于是以爹的名义,给孩儿取名谭军。
谭军两岁,眼看着长高,一天到晚和马武的千金往开福房间钻,夜里嚷嚷跟刘叔睡。
开福的两腋下一边一小孩,曾睡过几个年头。油灯下,两个孩儿翻过来翻过去,争着喊
爹,日子添了快活。夜深下去,孩儿鼾声均匀,开福却怎么也睡不进梦乡,开福感觉这
是苦涩的快活。
从四婆嘴里得知,开福当时多半是超脱,开福曾一度绝了婚娶的念头,脸面刻板如
时间,任山风呼啸,河水喧哗,火的熊熊。
后来编县志,开福和四妹成了县志办的活宝。但开福始终板着高深莫测的面孔,如
沉默的山峰。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历史。只是四妹叙述到跳崖的八个人时,开福开口:
“当时跳崖的有谭兵、盘四、韦同新、夏六、韦六宁、盘柱光、罩坪七个,我没有
跳,你们不要乱编。”
开福从历史上消失。我见到他时,他正在井边打水。我把一支带把的香烟递过去,
他忙举起湿漉漉的手,在破棉帽上擦了擦然后才接过去。他脸上布满的皱纹和那些从历
史中走过来的老人没有两样,他的双手已经枯干,结了一层厚厚的皮。我抢着给他担水,
他说不用不用。我跟着他的两只水桶在石板路上晃,一直晃进他的家门。屋里很暗,显
得空寂,一副对联正正挂在堂屋。
上联:修祖坟拜金佛家求平安
下联:养耕牛使犁耙饭喷清香
横联:年年都好。字写得粗犷且朴拙,和我折阅的群众来信,字迹相仿。我问:
“对联是谁写的?”
开福老人放下水桶说:
“几十年来,除了做活路没有别的事干,就学写几个字,是我写的,写得不好。”
“有人写了一封信,说你的,你知不知道?”
“什么信?不懂。”
我看见开福老人的眼里闪过一丝光,唯有从这双眼睛里,辨得出他与别人不同。皱
褶里的那双眼,像笼罩着迷雾的湖,朦胧深邃。我说:
“你能说说你的过去吗?”
“我算什么东西,我没有什么可讲的。死的人很多,我的妈……”
开福老人拉下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我的脑海塞满了断崖上那双穿风过
雨的眼睛,此刻那双眼重叠在开福老人的额前,向我逼来,想把我推远。我该走了,否
则连我也将陷入迷宫。我走出开福老人的家门,那壁断崖立在眼前,举头望过去,那山
那川那河,寂寂寞寞地立着或流着。
那一仗之后,开福和四妹的日子都打发在马家的坡地上。一九五二年土改,开福和
四妹分到的地也仍是马武的地,于是土地上的他们便活得更仔细而耐心。土地还属于马
家的日子,开福和四妹肩并肩地翻土。开福的锄头击落在青石头上,爆出一串串火花,
开福蹲下身子,双手慢慢地去抠石头,把石头砌在坡坎上,如今的一堵一堵石墙,都是
开福几十年来一块一块垒起来的。四妹看开福哼哼呀呀地抠石头,心里不是滋味,四妹
投过怒火,朝着开福嚷:
“又不是你的地,你何必那么费心?”
开福从地上硬撑出一句:
“地整不好,养不好禾苗,累人。”
“那你就整吧,为狗日的整。”
四妹的锄头狠命击下去,击出一声惨嚎。开福看见四妹的脚被锄头切出一道血,忙
移到四妹的脚边,用手捏细土,敷在四妹的脚背,说:“土就是宝,能养禾苗养人,也
止血。”
四妹哭不是笑不是,直叫开福:
“憨包,你这个憨包。”
开福在土地上找到乐趣,断了一切念头。谭军还很小的时候,就撵住四妹的衣襟在
土地里滚爬。开福不时听到四妹张大嗓门,指着谭军训斥:
“不要轻轻狂狂的,一年四季休贪睡,锄头口上出黄金,土地整治得好,能养壮
苗。”
粗声的训斥,直甜到开福心里。开福在地的这一头,望着那一头的母子,脸上盛装
满满的笑。
历史的册页终归翻了过去,开福、四妹、马武、甘芝、十八岁的马英,十七岁的谭
军迎来了一九五○春齐岭县的和平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