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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的手指望过去,望见的是云秀左边鬓角上那块放大的雀斑。尽管云秀的雀斑上盖有几
缕细黑的青丝,但还是让满斗发现了。满库一直觉得云秀有几分面熟,经满斗这一点拨,
便认定云秀和花银如同出自一个模子。云秀似乎就是花银,此刻正扭动在众人的目光中
惨遭爱情的折磨。满库对着众人一挥手,说别看了,别演了,赏钱我全包,你们停嗓吧。
云秀的唱声戛然止住,如一个标点永远停留在这个初冬的时刻。人们饱饱地看了云
秀一眼,面面相觑而去。
戏班忙乱地收拾行装,有人趁机捞过树杈上满家晾晒的青布塞进箱子。班主把云秀
穿的戏装叠放箱盖,等待着一个答案。班主犹豫了许久,才牵着云秀的手由阳光下走进
满家阴暗潮湿的堂屋。烟雾从满库的嘴巴鼻孔咝咝地冒出来,显得高深莫测。班主说云
秀是红角,你要了她,就是要我的饭碗,我们的戏怎么唱得下去?满库说我并没有说要
她,我只是让她暂时留下来。花银死了三年,我从来没有起过再娶的念头,今天我看见
花银回到了家门口。我要的是花银,我的老婆,而不是你的什么红角。班主说你给多少
银子?满库说银子好说。满库打开桌上的那口黑木箱,顿时满屋生辉,班主脸上裂开了
欢畅的口子。满库说不过,我要看看云秀的脚是不是小脚。
班主脸上裂开的口子突地僵住。班主摸不透满库的意思,茫然失措。班主猜测满库
也许是想试试云秀是不是愿意留下来,如果云秀不愿脱鞋,那么银子只能是妄想中的银
子。如果云秀愿意脱鞋,那么事情将一路顺畅。班主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个人,觉
得他是个工于心计含蓄阴险的染坊老板。班主的心里像有一股顺畅的小溪流到满老板的
提问处,突然起了漩涡。班主把那张长年吞吐戏文的嘴,伸到云秀的耳边,说云秀,满
老板看得中你,是你的福气。很多姑娘想攀这门亲还攀不上,你脱鞋给他看着脚吧。云
秀说你没良心,我从小就跟着你,你想卖我,我过去错把你当爹了。
满库把烟杆磕在木箱上,沉沉地站起来,合了箱盖。满库说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
看云秀的脚是不是缠过的。花银是大脚板,我见云秀唱戏时走的步子很细,是不是这双
大鞋里塞了棉花什么的,冒充大脚。云秀脸相很像花银,我不希望这双脚不像。班主忙
接过话头,说是大脚,你看你看。班主如一只虾,躬身去脱云秀的鞋。云秀狠狠跺脚,
班主火烫似地收回手来,咿呀乱跳。云秀转身欲走。满库说我不强迫你,如果你愿意,
你留下暂住几日,住不惯的话你可以走,我同样送你一箱银子。云秀像接受了满库的建
议,飞快地踢掉那双惊兔似的红鞋。满库看见一双大脚站在地面上,仿佛十年前和他为
自由恋爱而奔逃的那双大脚重新回到了家屋,地面上写满了温馨的脚步声。满库满意地
点了点头,班主把满库的得意一句不漏地看在眼里。
班主手托银子快步跃出满家门槛,生怕满库后悔又把银子收回去。满库慢慢走出大
门,站到初冬的阳光里。班主说云秀可是大脚板,是个好劳力,你是不是再加些银两。
满库说送你们每人一匹染过的布,但你们现在就离开这里,并且永远也不要回来唱戏。
班主说能不能吃口饭再走。满库说不能,我现在不想见你们,你们走得越快越好。
戏班的木箱和响器在阳光的打击下,朝着村口摇过去。班主走了几步,像记起了什
么,从箱盖上取下云秀的戏装,转身递到云秀的手上,说留个纪念。云秀捧着戏装像在
水中抓着船舷一样,摇晃不定。云秀想起戏班跋山涉水的艰难日子。云秀说班主,原谅
我,我唱累了我不想唱戏了。班主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敢拿脸正面跟云秀照一照,就像
一只仓皇逃窜的老鼠,去追赶前面的红男绿女。看看戏班要出村口了,云秀突然听到班
主大喊一声:要那箱银子也是为了戏班的姐妹兄弟。
戏班在初冬的阳光下走进满库的视线,又走出了云秀的视线,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云秀走进花银的房间像走进一座迷宫。天色已经昏暗,那些染布的伙计都已吃过饭,
歪倒在堂屋里松弛筋骨,专等一个时刻的到来。满斗手上擎着的灯苗,像一颗白亮亮的
牙齿,展露黑夜的笑容,引导云秀认真地研究花银。云秀没想到这么有银两的人家连个
女佣的影子也没有,连点灯铺床这类事都是满斗包揽。云秀看见眼前的那注灯苗停在箱
盖上,满斗的手退出光晕,目光紧紧地粘在云秀的脸面,缓慢地朝门口退去。云秀顿觉
一股寒意蹿脊梁。云秀问:
你妈是怎么死的?
满斗嘿嘿地干笑,像两声闪雷。满斗说我妈死了,现在又回来了。云秀说你能不能
坐下,跟我说几句话。满斗说爹要叫我,爹叫我快点过去。
云秀嗅到一股很浓很涩的味,像是蓝靛的气味里夹杂着汗臭。云秀低下头,看见床
下摆满一排宽大的布鞋。床头和木箱上一尘不染,没有多余的摆设。那些花银的剪纸仍
完好无损地贴在板壁上,像一群舞动的精灵。花银仿佛还醒目地站在这个家庭里,操持
着一切。
堂屋里响起了满库的声音,遥远而晦涩。云秀端起油灯,细细玩味花银的剪纸。云
秀发觉花银的剪纸病态十足,纤细婀娜飘浮不定。云秀断定花银出生于一个富豪家庭,
死于疾病。但当云秀在剪纸里发现一个神秘的断手人物之后,当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云秀慌惊地退了一步,碰响了木箱上的那把铜锁。这个家庭的一切秘密,都还锁在深处。
云秀的脑子从这个夜晚开始,与花银的死和那个神秘的断手纠缠不清。堂屋满库的
声音如烟如雾窜过板缝,像一个陷阱或者圈套,正朝着自己逼近。云秀套上戏装,朝堂
屋走去,堂屋顿时陷入阴冷和寂静。云秀看见满库的脸面冒出一个个恼怒的气泡,在烟
雾里噼噼叭叭地爆炸。云秀说何必沉着脸,我给大家唱段戏。
整个堂屋就像一个哑巴,没有丝毫响动。满库的目光像锋利的刀尖穿透沉闷的空气,
戳到云秀的戏装上。云秀感到钻心地痛了一下,但却不知道痛处在哪里。云秀说不唱戏
也好,让我听你们说说话,你们在说什么?满斗说,我们在说妈——满斗的嘴皮还未合
拢,满库手上烧得通红的烟斗便递过去。满斗哟地弹离板凳,云秀看见一股带着焦味的
烟雾,从满斗的左脸升腾起来。云秀想满库一点也不疼满斗,似乎存心要在满斗的脸上
烧一块疤,心那么狠。
满库把云秀牵进花银的房间。满库一边挑盏里的灯苗一边说,我们在说死人,你去
听会害怕的。云秀说什么死人?是说你的老婆?她是怎么死的?满库挑完灯苗,直起腰
来拍打身上的尘土,像拍打着一些记忆。云秀看见光亮里有尘灰上下浮动。满库说你睡
罢,少管闲事。谁说我老婆死了,她每天晚上都要回来。云秀感到一股凉嗖嗖的阴风在
房间里翻卷着。看看满库抬脚出了门槛,云秀说,你回来,我怕。满库听到云秀稚嫩的
呼喊,身子便轻快地摇到床边。满库说想不到你这么快就答应了,我可没有强迫你。
从参加满库回忆和控诉的这个夜晚开始,云秀始终觉得满库的脑袋不是脑袋,而是
一株燃烧着的朽木桩。血红的烟头正一闪一闪地烧着朽木,粗糙的树皮毕毕剥剥地脱落,
陈年老木的芳香和着袅袅的烟雾在屋子里荡漾,那些往昔的画面都从满库那颗朽木桩里
冒出来。云秀听到满库很响亮地说:
花银是被大均杀死的!
那时候大均开着这家染坊,我和大均是近邻,屋檐挨着屋檐。大均有两个老婆四个
雇工,他们整天忙着泡蓝靛和染布,从大均家屋角流出的蓝靛水不可一世地流向村庄,
臭气充塞着村人的鼻孔。那些深蓝色的水最先流进我家门槛流过我家的床铺底。花银的
布鞋终日被那些臭水浸泡着,我们的大床像一只飘泊在水里的船,没根没基。那时候满
斗刚三个多月,终日在臭水浸泡的房间里大声哭泣,白嫩的皮肤也被那些浸泡过蓝靛的
水染蓝了。我们忍受着,不敢吭声。那天我下地干活去了,启屋来我家串门。启屋一踏
进我家,两脚便沾满了稀泥。启屋说嫂子,你们家怎么这么湿呀。花银像是被这句话间
痛了。花银说启屋老弟,你来得正好。你给我抱一下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