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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出来,染红了金光的手和穿山甲白生生的皮。金光说穿山甲全身都是药。金光见秦娥
没有反应,抬起头看见秦娥惊恐地望着穿山甲的血,身子无力地靠在门方上。金光从屋
里拉出一张凳子,说你坐吧,我一会就干完了。对啦,听说你需要一件棉衣,我这里有
一件军用棉大衣,是别人送我的。秦娥说要多少钱?金光说不要钱,要你就行了。秦娥
说开什么玩笑,我们都老了。金光说谁说我老了,孔力的病就是我治好的。孔力的病用
药是治不好的,是靠人治好的,你知道吗靠人。
秦娥说你开玩笑我陪不起,我走了。金光看见秦娥从凳子上站起来,身子晃了两晃。
金光说晚上我送药送棉衣给你,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不能让谋子冻死。我虽然是个孤人,
但我知道做娘的心。秦娥在金光的声音里轻如一片树叶,秦娥想金光真是个懂得爱的男
人。秦娥被村庄里的第一声理解,刺红了双眼。
金光没有送药来。秦娥在北窗和南窗呼啸的冷风中,猜想金光一定是开个玩笑而已,
他已经把八贡的病和谋子需要的棉衣忘了。张双和张单在八贡的隔壁,与几个年轻的小
伙搓麻将,油灯的光亮和咒骂声飞越窗口。他们已经搓了一个白天,现在还没有停止的
意思。隔壁混乱的骨质摩擦声,一次次把八贡的脑袋吊到窗口。秦娥看见八贡裹着被子,
把头伸到窗那边张单的头顶,大声嚷叫指挥张单出牌。张单并不听八贡的指使,张单说
输了爹又不替我出钱,爹你看看得了,嚷什么。八贡的期待里,张单又输了一局,八贡
说败家仔,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八贡缩回头,在床底摸了一阵,终于摸出两张票子。
八贡把票子砸在张单的头顶,说老子给你钱,但你得听我的。张双隔着桌子,把目光丢
过来。张双说爹,你拿钱给我,我给你赌。八贡说我没钱了,这几块是买药剩下的,我
连药都舍不得买,我没有钱了。秦娥说但你有钱赌博。秦娥伸手抓过八贡,八贡由窗口
滑落到床上。八贡说让我再看一局,这局可是我的钱。秦娥说你还没看够吗?从早上到
中午到晚上你都在看,怎么一看赌起来,你就没有病了。你看你的这些败家仔,从秋天
到冬天都没有出过屋子,整天都在赌。张单说粮食收完了,年猪养肥了,妈你还要我们
做什么?一年不就一个冬闲吗?秦娥说我要你们明天帮我找牛,家里的那头母牛已经好
几天没回来了,它肚子里还怀了个牛仔,再不找恐怕冷死了。张双说我的那头牛,可是
夜夜都回家来了。
八贡看见秦娥怒气冲冲地从窗口边退下来,丢过一束白眼,然后缩进黑暗里。窗口
泄过来的光亮,扑打在她的肩膀上、腰肢上、小脚上,最后光亮再也追不上她。八贡说
我连管他们出牌都管不住,我还能管他们什么,他们翅膀硬了。秦娥叭地一声把门摔严,
八贡觉得自己的话被秦娥叭地关严在喉咙里了。门板经不住秦娥的摔打,来回晃动了许
久。八贡感到胸中的一股火气,慢慢地从晃动的门缝中泄漏出去。
秦娥拉开大门时,隔壁张双张单他们才开始收牌。他们的哈欠产混合着早上的冷气,
成为乡村早起者的点缀。几团人影排在屋檐之下,合奏出一阵急促绵长的尿声,仿佛来
自天上的阵雨。秦娥想再也别指望他们找牛了。
金光早早地便抱着军大衣,撞开八贡家的大门。金光径直走到八贡的床头,把草药
放在八贡在枕边。金光听到八贡均匀的呼吸声,金光说八贡睡得安稳,恐伯病要好了吧。
秦娥跨进门槛,说他看了一夜的麻将,刚刚才合眼。金光说棉衣送来了,现在没钱不要
紧,杀年猪的时候砍一半给我就行了。秦娥抓过棉衣,说先欠你吧,你给八贡看病又给
棉衣,砍一半年猪给你不过分。秦娥抱紧棉衣转身欲走,八贡突然在床上直起上身。八
贡抢过棉衣,说棉衣你不能拿走,既然是用猪肉换的,就得留给我穿。秦娥说你穿吧,
但你得穿着它去找牛,这么冷的天,你不能让我冷着身子满山满坡地跑。八贡无力地把
棉衣抛过来,八贡说你要找牛,那你就穿吧。
秦娥穿着黄色的军用大衣,在布满枯枝败叶的山岭游来游去,成为这年冬天的印象。
许多人都认为秦娥不是在找牛,而是在找她的三儿谋子。
第五天,秦娥依然没有找到那头母牛。带着夕暮的冷清,秦娥扑进家门。八贡敏感
地发现秦娥身上少了那件棉衣。八贡觉得因为棉衣的消失,冬天顿时显得瘦削了寒冷了。
八贡说你找到谋子了,你把棉衣给谋子了。秦娥说我在坡上滚了一跤,我从沟地冷醒之
后,再也找不到棉衣了。不信你看看我的脸,上面划了许多伤口。八贡看见泰娥的脸面
纵横几道紫色的口子,鲜血结成硬块变了颜色。八贡说是谋子害了你,你不要管他了,
现在他还不如那头母牛重要。你快去把牛找回来吧,明年我们还指望它犁地耙田。
秦娥带着绝望,在冬天里奔跑了八天,终于看见了自家的那头母牛。时间是正午,
山区下过一场薄雪之后,慷慨地有了几片阳光,暗色和昏黄不规则地涂在坡地。秦娥看
见自己的右脚拇指,像一颗紫色的姜芽,挣破胶鞋的束缚展露在雪地上。为了找牛,她
已经跑破了一双厚实的黑色胶鞋。秦娥正在惋惜胶鞋的时刻,猛一抬头,她看见那头母
牛横卧在沟坎上。秦娥于是呆立在雪地里,细心地感受由脚面传递到全身的寒冷和刺骨
的疼痛。她没有勇气走向那牛。
大约是过了好久,秦娥看见母牛掩盖的草堆里,有一团活物在掷动。秦娥看到希望,
扑向草堆,一头牛仔从草堆里艰难地昂起头颅,秦娥用手搭在母牛的鼻穴,感到母牛已
经绝了气息。母牛的身上虽然覆盖了一层白雪,却残留着余温,像是刚死不久。秦娥想
母牛用它的身子挡住寒冷,保住了它的牛仔,牛真是通人性的动物。秦娥分开牛仔的后
腿,发现这是一头公牛。
秦娥抱着牛仔走走停停,脚上的胶鞋不堪重负,最后彻底地破裂了。秦娥像搂抱自
己的亲娃,赤足走了四里地,于太阳西偏的时候,回到村庄。张双和张单从麻将桌边挪
到门外,他们像是第一次走出冬天的大门,不停地打着寒颤。张单看见妈的双脚,变成
了乌黑的洋芋。张单说妈你不是抱牛,是给我们抱回了个弟弟。秦娥看见八贡把头挂在
窗口,焦急得快要从窗口挤出来似的。秦娥远远地对着八贡喊,八贡我把棉衣搞丢了,
但我找回了一头牛仔。八贡说母牛呢?秦娥说死了。秦娥看见八贡像被抽了骨头。一节
一节地从窗口矮下去。张双和张单快捷地返身进屋,各人拉出一把大刀。张双说妈,牛
死在什么地方?我们去剥它回来。秦娥说在交怀沟。秦娥看见张双张单挥舞着银光闪闪
的大刀,朝交怀沟飞奔而去。秦娥想只有去剥牛皮的时候,他们才舍得丢下他们的麻将。
除了谋子均匀的手表声之外,秦娥开始对其它声音、气味、颜色也异常敏感起来。
生姜炒鲜牛肉的气味代表着这年冬天的某个时期,像铁钳烙出的疤痕,贴在秦娥的记忆
深处。张双张单挑着殷红的牛肉,从白雪上走回村庄之后,便夜夜翻动大铲,炒出鲜美
可口的牛肉,为麻将桌添了许多活气。八贡常常在更深人静的时候,把一只大瓷碗伸过
窗去,那边的人便给他舀起一碗满满的牛肉。八贡不用筷条,在窗口漏泄的微光中,用
五只手爪贪婪地抓食牛肉。八贡吧叽吧叽的咀嚼声,像水波在家里荡漾,秦娥仿佛听到
一只猫在吃一只活耗子。
秦娥从来不吃牛肉,更不吃死牛肉。但秦娥经不起气味的诱惑,把碗伸过了窗口。
打麻将的人们分不清八贡和秦娥的碗,都惊诧于八贡的食量。八贡说我的碗是黄的,另
一只白瓷碗是你妈的。张双说妈开戒了,妈也吃牛肉了。张双他们不知道,秦娥碗里的
牛肉有时还冒着热气,便送到了谋子的嘴里。
大食牛肉的第四天傍晚,八贡开始了长达半个月的呻吟。八贡因吃了过量的死牛肉,
病情加重。秦娥看见八贡的脸色憋得一会青一会紫,就像那些挂在冷风中的死牛肉。八
贡说我要死了,你们得给我做一口棺材。张双和张单在八贡逼债似的声音里,丧失了玩
麻将的斗志。张单隔着板壁说,爹,我们欠了好多赌债,哪里有钱给你做棺材。张双说
棺材已经做过了的,妈拿去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