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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
马瞎子接过凌云翮递到手里的一个大海碗,猛地朝地上摔去,声音烈烈的,把个静夜震得四碎开来,让人感到惊恐。
凌云翮大吼一声 :“你这瞎眼的老杂种,怎么摔碎了我的碗!”
马瞎子大喊起来 :“我的钱被偷了,同屋只你我二人,不是你是谁 ?”
“谁偷你的钱了 ? 大丈夫岂能做偷鸡摸狗的事?”
“谁知道你是大丈夫还是小丈夫?我又看不见,反正我的两吊钱不见了,你一定偷了,赶快拿出来!”
凌云翮没想到马瞎子居然想出一个失钱的借口,把自己指为小偷,便真实地有了一种受辱的窘迫,欲以洗白为快。他真的希望有许多人来。他凌云翮顶天立地,是这种人么?
天井里很快聚拢了一些人。西厢房的门也打开了,那几个人走了出来。小八子举着一盏马灯,身后跟着那个老店主和一些房客。
凌云翮愤怒地把东厢房的门打开。
马瞎子喊道:“小八子,还有老店主,我的辛苦钱不见了,不是他偷了是谁?他让小八子买来酒、菜,请我吃,好大方哟。”说毕便捋起袖子往凌云翮面前扑来。
凌云翮按捺不住,伸手便给了马瞎子一拳,马瞎子趔趄了一下,几乎跌倒。
老店主走过来说 :“客官,他又老又瞎,也可怜。他既失了钱,又是同房,何不让我们搜一搜,让他无话可说。”
凌云翮见老店主态度平和,便说:“也好。”
老店主先搜凌云翮的身上,没有;再查点他搁在床上的小包袱,亦无 ;又往瓷器担子里看了看,依旧杳然。
西厢房的几个汉子走过来,说:“瞎子,人家没拿你的钱,是不是你记错了?”
在灯光下,凌云翮细看那几张脸,却不见有哪张脸上长着一颗肉痣,这岂不是咄咄怪事,难道自已看花眼了?
马瞎子哭闹起来 :“我算命得几个钱,几多不容易,今夜失了,既不是同房的人,难道就不是西厢房里的人?凡住此旅舍的人皆要一一查点,否则我以性命相拼,横尸在此!”
西厢房的几个汉子,悻悻然。
老店主说 :“大家可怜可怜他吧,他真要闹出人命来,小店也担当不起。我们先去西厢房看看吧。”
西厢房的烛台点燃了,加上小八子手里的风灯,一时照得亮如白昼。大家一齐拥了进去。
老店主各处搜检了一遍,不见那两吊钱,便说 :“马瞎子,他们有别的银两,却不见你那两吊钱。”
马瞎子说 :“都搜遍了?”
老店主说 :“都搜遍了。”
“你庇护他们!那两只大木箱搜了没有?”
“没有。”
“打开来看看,肯定在那里面!”马瞎子的脸上分明泛起一种渴待什么的激情。
老店主说:“客官,请你打开大木箱,可否?”
卖绢花的汉子说:“不可。他一个瞎子,乱诬好人,听他胡诌做什么?”
马瞎子益发哭叫得厉害:“既不肯开箱,必是他们所偷。”
老店主便走上前,说:“客官,何必和他一般见识,我且来打开吧。”
刚欲开箱,卖绢花的汉子一掌劈过来,其他两人亦握拳相向。
那一掌来得疾快,站在老店主旁边的凌云翮连忙出手,用两个指头挟住那汉子劈向老店主头顶的手掌,汉子一块脸霎时白了,全身瘫软无力,口里便呻吟起来。
其他两个汉子欲上前动武,怒目横眉。
凌云翮吼道:“你们几个想动武么?还要命不?!”
有自告奋勇的房客冲上前,把两个大木箱打开了。
里面没有银钱,没有绢花,倒有两个尸首,尸首的颈上还勒着粗粗的麻绳。
凌云翮从小八子手里接过马灯,就近照了照,有一个尸首的脸上分明有一颗大大的肉痣。
一刹那间,凌云翮什么都明白了。
卖绢花的汉子分明在箱子里藏了两个同党,在路途与早已探准的两个药商相识,一起宿于这个小店。夜深入静,药商睡熟,便启箱放出人来,一起勒死药商。待天明出店,依旧三人,谁会疑心呢?
凌云翮说 :“这杀人劫财的人果然好手段!”
老店主说 :“把他们绑了。小八子,去叫地保来,这可是出了人命的大事情。天亮后,再一起去县衙,诸位都是证人,也烦请—起去作证——好在天也快亮了。”
三个歹徒被绑了个结实,扔在大木箱边。
老店主说:“马瞎子,你心里有眼,侦破了这样的大案子,赏钱是少不了的。你丢个屁钱,全是你的计谋。”
众人便喷啧称赞马瞎子。
马瞎子说:“这少不了林二老弟的协助,我还摔了他一个大海碗哩。”
老店主说:“我还要谢过林先生,要不那一掌砍在我头上,准会天灵盖开花。林先生,你的功夫了不得。”
凌云翮这时才清醒过来,这真是荒唐,他不是要躲避官府吗?倒身不由己地卷入这么一个案子中,而且要去县衙作证,人世间的事,料也料不定的。
凌云翮说 :“我明日还有急事,去县衙我就免了吧。”
马瞎子说 :“再急的事,也没有这出人命的事急啊。你我皆是头等重要的证人,岂可不去?你怕什么?”
老店主说 :“就算帮小店的忙吧。”
凌云翮只好应允了。
这时,地保领来了镇里的几个捕役。
地保说 :“谁是证人?”
马瞎子说 :“我,老店主,小八子,还有这位林二先生。”
天渐渐地亮了。
地保说 :“走吧,去县衙。”
凌云翮说:“老店主,我这担瓷器就寄放在店里,好么?”
老店主点头,叫过一个伙计,让他把瓷器担子挑到库房里去。
凌云翮又闻到那一缸菊花的清苦香气,他想,他怕是难以回到这个旅店中来了。凭他的本领,要一走了之,并非难事,但他不能,一是怕小店脱不了干系,二是怕被人所误解他是杀人者的同伙,要不,为什么逃走?他若真走了,这几个歹徒会把此事推到他身上,以减轻自己的罪责,他便会成为一个谋财害命的小人,传之江湖,则必为同道所不耻。去吧,即使被捕被砍头,其意味则另当别论了。
凌云翮从容地走出了吉安旅舍。
昨夜下了霜,大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白雪。很远的地方传来军营的号角声,呜——呜——沉闷而单调。
(五)
果然,凌云翮在县衙的大堂上,被飞翰营的人认出。当时,他正准备往证词上摁下手印。在那一刻,他暗自庆幸一经摁下手印,便可以走出大堂,回到吉安旅舍,挑起那一担瓷器远走高飞。
蘸着印泥的手指接触纸面时,给他一种很温馨的感觉。两侧突然扑上几条大汉,猛地把他按倒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绑得像一只端午的粽子。一个歪嘴斜眼的汉子说:“凌云翮,你让我们找得好苦!”
老店主惊大了一双眼睛。
马瞎子身子一抖,几乎跌倒。
那三个杀人犯收了监,候斩。
凌云翮立即被打入死牢。
走出县衙时,老店主对马瞎子说:“我们无意中帮了清鞑子和飞翰营的忙,害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朋友。”
马瞎子说 :“我愧对江湖啊。”说毕,双眼竟噙满了泪水。
老店主让小八子去雇了一辆马车,三个人匆匆上车,往吉安旅舍驰去。
回到旅舍,老店主走进库房,从瓷器担子里寻出了一把牛耳尖刀,然后去藏了。
“这位林先生恐难逃厄运,到那天我们去为他送行吧。”老店主痛心地说。
马瞎子说 :“他一定认为我们是飞翰营的同伙,我们有口难辩,唉。”
十天后,在湘潭的仓门前大刑场。光着上身的凌云翮被绑在行刑柱上,双目英气四射,无半点惊惧之色。
刽子手端着一柄鬼头刀,气势汹汹地立在旁边。
午时三刻快到了。
老店主和马瞎子,一人捧着酒坛子,一人端着酒碗,一步一步走到凌云翮面前。
凌云翮冷冷地看着他们,说:“抓我凌云翮,二位费尽心机,可领得重赏?”说毕,仰头大笑。
老店主手一颤,酒坛跌下来,摔了个粉碎,酒气便四散飞开。
马瞎子把酒碗一丢,说:“林先生,你误解我们了。”
凌云翮说:“你不是钦佩谭嗣同、唐才常两位大人吗?我今要步他们的后尘去了,此生何憾,此生何憾!你们来送行,是我之耻辱。伪君子如你们,再无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