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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接着清政府招纳了一些自立军和哥老会中的软骨头,组成飞翰营,专门侦捕在逃的余党。各水陆码头,贴满了画影图形的通缉令,凌云翮便是其中的一员。他只好以贩卖瓷器为业,一为生存,二为掩护,穿行于乡郊之僻处。这日子过得实在憋气。在哥老会中他是有些小小声望的,一柄大刀舞得寒光飞泻,连水都泼不进,只盼望在血肉拼搏中建一番事业,不想落得匿姓藏名,混迹于贩夫走卒之列。大刀自然是不能相随了,只是在瓷器下藏着—把牛耳短刀,以防意外而已。
背后东厢房里,小八子在和马瞎子闲扯,凌云翮耸起耳朵,佯装看花,却细细听着,两只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
“小八子,与我同房的人是做什么营生的?”
“贩瓷器的,一担子的饭碗、菜碟、茶壶,你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只带了一张嘴,到处混饭吃。他贵姓?”
“不知道。”
凌云翮忙在天井里答道:“在下姓林,树林的林,排行为二,故名林二。”
边说边走进东厢房。
马瞎子说:“在下随便问问而已,得罪之处,海涵。”
凌云翮说:“都在江湖上行走,见面便是缘分。”
“是的,是的。”
“小八子,你给我炒两个菜,打一壶酒来,我要请这位马先生喝几杯酒。”
小八子应诺一声,飞快地走了。
马瞎子说:“让你破费了。”
两个人便隔桌而坐,说一些江湖上的趣闻,很是投机。
(三)
这一刻,凌云翮的心情好极了,马瞎子是个见多识广的人,虽是萍水相逢,却有一种熟谙已久的感觉。
突然马瞎子刹住了话头,说:“又有客人来了,是来住西厢房的。”
店堂里隐隐传来说话声,接着有脚步声自远而近。
马瞎子说:“除小八子外,还有三个人,三个人中有一个挑担子,担子很重。”
凌云翮一惊,说:“马先生好听力。”
马瞎子摇了摇头:“举凡瞎子都有一双好耳朵。”
过了一阵,小天井里走进来一伙人,除小八子外,果然还有三个客人,走在前面的两个人肩上挎着印花包袱,沉甸甸的,不时响起金属相撞的声音;另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挑着两只大木箱,扁担头上插着一枝绢花,是一枝杜鹃,血红血红的。分明是卖绢花的,那汉子眼角的余光有些冷,有些凶。
马瞎子说:“前面两个人是做药材生意的,刚刚卖出了货,那包袱里都是银两。”
“你怎么知道?”
“那衣上有药材气味,我闻出来了。此外——那肩上挎着的包袱里,有银钱作响。”
马瞎子不但有一双好耳朵,还有一只好鼻子!
凌云翮望着对面,可惜两个药材商人的脸都侧着。靠外边的一个人,右脸上有一颗红红的肉痣,有拇指大小。他记住了这侧着的半边脸。
“后面这个挑担子的,挑着什么?”
“是两个大木箱。扁担上插一枝绢花,是卖绢花的。”
“绢花没这么沉。挑担子这人,落脚很重,扁担也吱吱地响。”马瞎子轻轻说。
那几个人走进了西厢房,喝着茶,说着话,彼此间似乎很亲热。
“看样子是老熟人了,一路来的。”
马瞎子说:“不,是萍水相逢,而且今天才认识的,正如你我,从他们的话里可以听得出来。”
凌云翮说:“马先生到底久在江湖,林二佩服。”
这时,天色暗下来了,凌云翮忙点燃桌子上的烛台,黄黄的光便逐渐溢满了房间,马瞎子的脸上布满了神秘。
小八子把酒菜端了进来,摆在桌子上。“二位请用!”说完便走了。
“来,马先生,喝杯淡酒,解解乏。”
两人便端起杯子,碰了一下,仰脖干尽。
对面的房间里也传来杯盏之声。
“林老弟的瓷器可是出自醴陵?”
“正是。”
“烧制碗、碟、茶壶的建安窑,货好,且便宜,可是从此处所贩?”
凌云翮随口答道:“不错。”
他哪里知道是什么“建安窑”呢,不过胡乱从一个小窑上贩些货而已。
“窑主姓刘,年过花甲,烧的物件实在是好得很哩。”
“对的。虽打过些交道,并不曾深谈。”
马瞎子诡秘地一笑:“可惜刘窑主去年死了,你见的恐怕是另一个人。”
凌云翮端杯的手一抖,一口把酒干了,心里便生出一团愤懑 :你是什么人,敢这样盘根问节?我凌云翮怕什么?量你一个瞎子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马瞎子也干尽了杯中酒,说:“我一听,便知先生是刚学着贩瓷器,生计所迫,有什么害羞的。先生心正气纯,是个做大事的人。马瞎子久历江湖,识人多矣,也知个善恶真假,你只管放心。”
凌云翮也笑了:“马先生,义道!来,再喝一杯。”
待桌上杯盘狼藉,小八子来收拾了。两人又沏上茶,消磨这难耐的长夜。
马瞎子已有微微醉意,说:“在湘楚之地,无人不念及谭嗣同和唐才常,那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凌云翮小声说 :“马先生,小心飞翰营的耳目,你不怕砍头么?”
“我一个瞎子,头砍了又如何?谭大人的绝命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令我湘人顿生风色。”
凌云翮不再做声。
马瞎子见凌云翮对此话题不感兴趣,颇有些怅憾,呷了口茶,说:“闲来无事,林先生报来年庚生月,我给你算一个八字,以谢你的酒饭款待,如何?”
凌云翮便报了他所生的年、月、日、时。在这一刻,他倒真正地想知道自己的“命运”了,年、月、日、时皆不谎报。
马瞎子陷入沉思之中,许久才说 :“先生正在厄难之中——不过,你的命硬,大难不死,定有后福。”
凌云翮说 :“多谢指点。”
夜深了。
对面西厢房早已熄灯,了无人声。
他们也吹熄灯烛,各自睡了。
不一会儿,马瞎子便有了重重的鼾声。
(四)
凌云翮却久久难以入睡,这马瞎子倒底是什么人呢 ?整个旅舍皆静,前面的客房楼上楼下皆住满了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谁能知道底细?且自安睡,若真有什么事,他这一身武艺这一身力气总是可对付一阵的,何况,是祸你躲得过吗?凌云翮遂心安,一下子便跌人了梦乡。他的梦里出现一枝红丝绢做的杜鹃花,汩汩地往下滴着血,而挑着两只大木箱的汉子却视若未见……
“林老弟——林老弟——”
梦中的凌云翮被摇醒了,是马瞎子在低声唤他。他一伸手抓住了马瞎子摇他的手,那是一只极有力气的手,可以感觉到腕骨的铁硬。但很快他就松开了手,马瞎子若是要暗害他,还摇他唤他做什么,睡得如此死实的他不早就丧命了?
“林老弟,对面房里有异兆。”
凌云翮说 :“什么异兆?”
马瞎子低声说:“我虽睡得实,却素来警觉。刚才分明听见有绳子勒人的声音,接着有‘哎哟’尖痛的低吟,还有很乱很碎的脚步声,但很快即归于平静。那卖绢花的挑两只沉重的大木箱,让人起疑。”
凌云翮心想:这些声音他都没听到,是真是假难以确定。是不是马瞎子一个人对付不了他,才想出这个法子,哄闹起来,好把人聚拢?或者,西厢房的三个人与他为同党,一同设下圈套来捉他?于是便说:“马先生,你是江湖上的熟客,岂不知少管闲事乃为吉利?睡吧,睡吧。”
马瞎子说 :“别的事也就算了,这人命关天的事岂能袖手旁观?大丈夫一身正气,若容邪恶横行,那还算个人么?”
凌云翮一脸羞愧,想想也是。他望着马瞎子的一双盲目,分明从里面射出凛凛的寒光,使他不寒而栗,便有些自谴,无非怕事情闹大了,落个被人识破的下场,砍了这个脑袋。若真如此,也不枉做了一回英雄,罢罢罢,管你马瞎子是什么人,管你西厢房是什么人,我凌云翮反正豁出去了。
“马先生,你说吧,怎么做?”
“我先打碎你一个碗,你便与我争吵,我们先闹将起来,把旅舍的人聚拢来再说。”
“行!”
马瞎子接过凌云翮递到手里的一个大海碗,猛地朝地上摔去,声音烈烈的,把个静夜震得四碎开来,让人感到惊恐。
凌云翮大吼一声 :“你这瞎眼的老杂种,怎么摔碎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