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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来看望他的吧?”她立在门边悄声问我。
“是的,我抽空来看看他。”我简短回答,并不想多说什么。
“你是他的什么人?是亲戚吗?”她目光和霭地打量我一下,那中年女性的低
音跟她的举止一样柔和。
“哦……,不,我不是他的亲戚,”我心里苦笑,有几分迟疑地说,“我不过
同他偶然认识,顺便来看看他的。”
她点点头,不再问什么,管自叹息一声,讲述一样对找说:“他这人有点怪,
也挺可怜。他说他在电影制片厂工作,可人伤得这样重,躺在医院里三、四天了,
电影制片厂仅有一个人来过,说是代表单位探望他的,以后再没有任何人来过一次,
连亲戚也没有一个。他好像被人们忘了。而且,他脾气很坏,常常对我们发火,摔
碗砸瓶子。
只有你这次来看他,他才显得安静些。……我做护土工作快四十年了,从没遇
到这样的人。“
停了一下,她友好地望着我,微笑着说:“你这人看上去很沉稳,能给人带来
一种宁静之感,起到镇静情绪的作用。若是你常能抽点时间来看看他,给他精神上
一些安慰的话,对他的康复肯定会有很大帮助。”
我含糊地说:“好吧,我可以试一试,说不定我还会来看他的。”其实心里却
在想,这个世界可真怪。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也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一旦涉及到各
自利益,必定呢露出牙齿拼死加以维护,比狰狞咆哮的大猩猩还显自私丑恶。倘若
与自己的利益无关,人人又变得善良公正,成为传播爱心的天使,或低吟千古流传
的道德诗篇,或高声谴责他人丧失了人伦的行为,或评头品足议论有伤风化的某人
某事,或对乐施好善的精神大加渲染……,如此等等,不一而尽。比如我面前这位
面容可亲的白衣天使,是否也属于这种双重性格的人呢?我承认,在现今生活中,
像她这样态度和精且对人充满同情心的医护人员已不多见,可谓凤毛鳞角。她坦诚
的目光如母亲般值得信赖, 使人从平凡中感到一种伟大精神的闪光; 她的微笑跟
《蒙娜丽莎》一样生动感人,几乎连她的敌人也能被征服,顷刻之间成为她的俘虏;
她的恳切朴实的言辞不仅表达了自己的一点微小心迹,而且在真实讲述中令人感到
震动,内心微微战栗。尽管如此,我在短短的沉思中依然界线分明把握着这么一点,
即:假如我继续违心地来看此人,最终陷入泥坑的只能是我自己,而不是这位好心
肠的局外人。不过,如果我心口如一地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对她道出来,是不是转眼
之间就会粉碎一位善良者的梦,使这位月亮女神的微笑中蒙上一层忧郁阴影呢?
我不敢再瞧她的眼睛,低着头对她道了声“再见”,便转身匆匆离去。我觉得,
我穿过长长的楼道朝楼梯口走去时,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脸上始终带着那种征
服人心的微笑,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这一定是位受人尊敬的护土长,我想,而且,
她的儿女们一定也感到很幸福,因为他们有着这样一位慈祥厚爱的好母亲。直到下
了楼,走出医院大门,我才舒出一口气,回头对医院大楼凝视片刻。
奇怪的是,我并没产生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心中反觉得空荡荡,像是失落了
什么东西。
这以后的事情,我不说每个人也清楚,将会沿着什么样的轨迹走下去。我再没
去那家医院,他却三天两头给我打来电话,不断向我报告他伤体渐愈的消息,像是
报告工农业战线永久频传的捷报。他出院那天,提着一网兜苹果跑来看我,对我说
出一番双倍感谢的话后,又用双倍肯定的语气说,他现在必须以更大的热情跟我好
好谈一谈,因为他觉得他与我的关系已非同一般,是建立在纯真的人性基础上的关
系,决非普通友谊可比,无论何种力量也破坏不掉了。他的姿态卑谦而缩头绪脑,
他的语调却得意而喜气洋洋。我实在不想把自己再次置放在同事们的目光枪口下,
只好陪他坐在公司楼下的会客室里,闲聊了半小时。
自此以后,他一再来找我,坚持不懈地向我提出各种建议,或上公园,或去荒
郊野外漫步,或欣赏各类卖不出门票去的音乐会。总之,但凡能表现出点高雅情趣
的场合,他必定想拖我去凑个数儿,以显示他也是知识阶层的一位杰出人士。说不
清从何时开始,我觉得自己不知不觉由主动变为被动,极不情愿地让什么力量推操
着走上了一条艰难小路。沿途景色并不见得秀丽妍好,更多的倒是枯燥乏味。因此,
我常常奇怪地想:曾经有两个女人先后跟这位古里古怪的先生离了婚,是不是由于
这些原因呢?
一次,他歪着秃顶的头,用让小孩子猜谜那样的口吻问我:“吴艳,你能猜出
来,在我一生当中,最喜欢什么吗?”我记得,那是初冬的一个夜晚,他“约”我
来到街心一个小亭子下,以此来继续他同我的谈话和一场韧性持久的战争。我身上
紧裹着薄呢大衣,懒洋洋靠一根柱子站着,他已提前套上厚厚的登山服,弯着身躯
坐在一只石凳上,类似灰虾。
我说:“你最喜欢什么,我怎么能猜出来呢?不过……,也许是电影吧?”我
的语气淡淡的,正如我的表情一样,充满忧戚和漫无目标的扫视。其实,他问了些
什么,我又回答了些什么,我全然没有集中在心上。我瞅着不远处一盏昏暗的路灯
和行人稀少的街道,怔怔地想:当一切都变得无所谓的时候,还有什么东西能注入
昏然欲睡的花芯里,使生命重新振作起来呢?
“对!对!正是这点,你猜得十分准确!”他兴奋得几乎喊叫起来,目光热情
燃烧,在街灯反照下闪烁着炯炯光芒。“我喜欢电影,从很小的时候就迷上了它。
那时候,只要听说县城里放映新片子,哪怕跑一百里山路,也要偷偷赶去看一遍。
看电影的钱是我平时编草筐一毛两毛攒起来的。电影这东西,恐怕我这一生再也离
不开它了!”
我说:“可是你搞的是演员化妆,并非电影本身。这跟电影有多大关系呢?”
他又摇头,又摆手,大不以为然地说:“不,不,你错了。电影无非是一种技
术上的拍摄,充其量是原封不动的复制而且,其实算不得真正的内涵。而演员化妆,
才是电影中最重要的内容,是核心中的核心。因为电影最终需要人来演,人的神貌
逼真不逼真,对~部电影来说至关重要!最初跨进电影界的大门时我学的就是导演
助理,后来中途改行,迷上了演员化妆,其道理正在于此。”
我想,他现在一定很想站起来。他每每说到激动之处时总是如此。因为我站着
不动,他只好抓耳挠腮坐在石凳上,自吹自擂地说:“你也许不知道,在电影界,
我的朋友很多,还有许多知名导演是我的挚交。当初我执意放弃做导演的前途,改
行搞化妆时,许多人为我惋惜,劝我不要这样做。可我还是毅然改了行,坚持按照
自己的想法走下去。当然,别人在无可奈何的同时,对我本人,对我所搞的工作还
是非常敬重。我住医院时,他们天天来探望找,挡也挡不住!唉……,有时真叫你
拿他们没办法!”
我慢慢转过头,以奇怪的目光瞅了他一眼,暗自想:他真有那么多挚交好友么?
他真是电影界里一位备受许多人尊重的人物么?他对我说这样的谎话,把自己编织
在花环的中心,又有什么意思呢?这一刻里,我眼前出现的是他一个人孤伶伶躺在
医院里的情景。那和霭可亲的老护士的声音犹似响起,对我讲述着人世间一个凄凄
惨惨的故事。现在,这故事里的主人公以极大的热情纂改了自己的历史,有意把自
己放置进并不存在的友爱海洋里,这到底是人间喜剧呢,还是露出微笑的悲哀?我
并没有戳穿他,仅仅把头掉开,盯着那盏孤传价的街灯,想自己的心事。
他也许感觉到了我沉默的力量,热度骤然降低,怕冷似的蟋紧身子,感慨一声,
说:“不管怎么说,我这辈子是离不开电影,离不电影化妆艺术了!……”
是的,他讲的是真话,我不能不承认这一点。不过,他对电影化妆爱到了何等
偏执的程度,却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难于理解的。一个人,若是不曾被强力将心
灵扭曲,被残酷无情的生活放逐到伊利克特荒岛上的话,怎么可能变成如此的偏激
狂,精神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