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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万代!现在岛上那些小孩一到上学的年龄,有办法没办法的不是都往大岛走了吗?那些出去了的孩子长大了难道还会像海龟那样游回老窝来生孩子?我看啊,再过两代,这小岛就没人了!”韩老妈红着眼圈看着满脸阴沉的女儿,女儿的背后,被窗框剪辑出四四方方一块绿茵茵的平原,绿是秧苗的绿,嫩生生的,衬得女儿的脸色越发灰暗。转眼女儿已在岛上过了大半年了,可是,回家也不过四五趟,都是匆匆来去,只在这里睡过一夜,这与她原先预想的大有差距,她受了冷落,她就有委屈,她打扫东厢房时这委屈就会放大,这是专为女儿来整理的房间,女儿却只在这里睡过一夜!这会儿她们就坐在东厢房里说话,韩蚕看看这整洁的房间,口气就软了下来,她顺着韩老妈的眼光看出去,看到了嫩生生的平原,她说了她从来没想过的话:“妈,我们的田地,可是丝毫未动啊,等开发了呀,岛上的流动人口就多了,青菜瓜果就再不会烂在地里了。”话音落下,韩蚕自己就局促起来,她清了清嗓门,又说:“ 妈,这话,你可不要跟外人说。”韩老妈垂下头去,说:“再怎么样,这鱼,农民渔民,我们他们,一样都是要吃的。”韩蚕冷笑一声脱口而出说:“你们做人就只为了吃吗?”韩老妈抬起头来,吃惊地瞥了下女儿,又垂下头去。韩蚕也吃惊,自己怎么可以说“你们”呢?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只好也低头看地面,水泥汀的灰白,当中裂着一条缝,银河一样。
那段时间,韩蚕和陆乡长相处得比较愉快。陆乡长不提建那公园的事了,只要经济发展了,有钱了,还怕没公园?韩蚕和陆乡长的蓝图是一致的,韩蚕说:“过不了几年,蓬山岛将会是附近最富的小岛了!”陆乡长说:“那是肯定的!到了那时,哪个敢小看蓬山岛人?”陆乡长这话简直是替韩蚕说的。陆乡长是从大岛过来当乡长的,韩蚕才是蓬山岛人。有句古话说“蓬山女子秀山郎”,稍懂点典故的人就知道,这跟自古扬州出美女一个样,那美女和女子都是不正经的,都是奔着钱去的。那句古话的由头,实在是因为蓬山穷,而蓬山附近的秀山,在古时候,却是个商贩云集的好地方。年代远了,这话是传了下来,那层意思却早传讹了,讹成一句好话头了,既是好话头,自然就有人拿来恭维她,韩蚕听了,总会浑身毛刺刺的不舒服,有时候就干脆沉下脸,当没听见。
韩蚕一向是很有主见的人,比如她会对赵老师说不走大路走田埂,比如她掐了自己名字的尾巴。对开发蓬山岛这件事,韩蚕自然不会跟那些只晓得吃鱼和生孩子的人计较太多,她风风火火地帮着乡里忙这件事,该协调的协调,该报告的报告。就把好不容易孵出来的那层嫩白给忙没了,镜子里又出现了一个精明干练的中年女性,微微有些双下巴,微微泛黄的脸色,韩蚕笑自己,再刷些金粉,真就是个财神菩萨了。一切都很顺利,转眼就像模像样地举行了动工仪式,市长书记都到了场,施工队正式进驻就指日可待了。与各种仪式的热闹相比,岛上人的表情安静得可怕,他们远远地看鞭炮和烟火,说着:“白天干吗放烟火啊?”像是在可惜那烟火了,开在夜空里,该多么美。对这平静,韩蚕几乎愤慨得跟鲁迅一样了,看客看客都是看客!内心里,那个韩蚕豆却在尖声反问:谁是看客到底谁是看客?
施工队来的前一晚,韩蚕做了一夜噩梦,梦见岛上爬满了生尾巴的小孩,满地都是,一团团粉红色的肉滚来滚去,连礁石上也爬满了,大海像孕妇的肚子,鼓胀着蠕动着,一浪头打过来,又送上来几个。肉团的尾巴也是肉鼓鼓的,像广东红肠;有一个肉团滚到她脚边,叫着奶奶奶奶,韩蚕用高跟鞋踩住他尾巴说:“谁是你奶奶!我儿子他又不会回蓬山岛来,鱼再有毒,也毒不到他!”那肉团挣扎着,在那里哭哭笑笑:“鱼到处游呢,海大着呢,你逃得过吗你逃得过吗?”韩蚕惊出一身汗,挣扎想逃出梦乡,却被魇住了,那些肉团滚到她的胸口肚腹上嬉闹,一个个面目团团可喜,韩蚕看到自己倒是青面獠牙。
第二天上班。陆乡长打着呵欠说:“好了,终于开工了!”韩蚕黄着一张脸,心头重得很。
韩蚕的预感果然是准的。
施工队进来了,庞大的一群人,猩红安全帽鲜艳夺目,他们不是领导,用不着乡政府来迎接;他们上了码头,往工地走去,那里高高插着红旗,写着建筑公司的名字,也夺目得很,他们不需要向导,只要往那个方向走着就是了。他们抬头看看天,说,这里天好蓝!他们吸吸鼻子说,这里空气香甜!他们的后面还有一群老人跟着,一色地穿着灰色的大襟布衫,先头他们以为是看热闹的,跟着就跟着吧,后来,陆续地,在每个拐弯的路口,总有一两个新的老人补充进来,这支灰色的队伍越来越长,当他们到达工地的时候,这条灰色的尾巴已经有五六十人了。他们这才慌了。他们断定这就是来闹事的了,在别的工地上,他们也见过,闹事的可都是些年轻力壮的。施工队为首的马上打电话给建筑公司,一通电话流转下来,到最后自然到了陆乡长和韩蚕那里。韩蚕赶到工地,看到弯腰弓背的那群老人,想到梦里的肉团团,她呆立一旁,听任陆乡长上前七大姑八大姨地叫。人群里有陶校长,有韩蚕认识的老辈人,现在他们都装出一副不认识的表情看着她。韩蚕的爹妈没来,韩蚕知道这并不是说他们的立场在韩蚕这边,不过是给女儿一个面子吧。她仔细地辨认了一下,赵老头也不在,这样的场合,赵老头本应是很愿意来出出这无风险的风头的,谁会对一群老头老太来硬的呢?灰色的队伍平静地在起重机旁边坐了下来,起重臂吊在半空。陆乡长苦口婆心说了半天,这一群老人依然是以静制动的架势,这让陆乡长越来越窝火。韩蚕叫施工队员把安全帽给老人们。老人们接了过去,却是放在膝头,怎么也不愿意往头上扣。乡政府的工作人员一拨一拨地来,送水的送毛巾的说好话的,都来做感化工作——老年人的耳根总是软的多,很快,乡政府就空无一人了。事情就出在这个时候,一群稍年轻的进了乡政府,他们走进各个办公室,他们想寻找腐败的证据,他们把陆乡长的办公室翻了个底朝天,他们把韩蚕的办公室也翻了个底朝天。这两个人合伙着把岛给卖了,这两个人肯定收了人家许多好处。等陆乡长他们无可奈何回到乡政府,他们面对的就是这一群使了调虎离山计的侦探,就像他们的父辈曾经开过批斗地主富农的会一样,他们自动地组织起一个批斗会,他们亮出一个个“证据”,比如购房的发票,镶钻的手表,中华牌的香烟和茅台酒,满是外文的化妆品,甚至有存折和避孕套,一溜烟地晒在搬出室外的办公桌上。陆乡长毫不犹豫地给区政府打了电话。
区政府马上开会,商量的结果是软硬兼施,派了几个警察去维持秩序,又叫了几个从蓬山岛考出来工作在行政机关的干部回乡劝说,首选了教育局的赵局长,也就是那个讲豌豆蚕豆的赵老师。蓬山岛的小孩到城里读书,找的都是这个赵局长,谁家没小孩呢?因着这些旧恩新惠,赵老师的能量绝对是高于警察的。对此重任,赵老师很是惶恐,再加上还有韩蚕这一层,可这个理由,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一说,不就是承认当年的师生恋了吗?要是没有新夫人,这师生恋说了就说了,可现在,是怎么也说不得的,一说就炸了,况且已经炸过一回了,就为了那束花。电话预定的时候,没料到她会在身后,赵老师对花店说:“还是以前的样式好了,也是老时间送过去。”新夫人对他说:“你的‘以前’和‘老时间’我都不追究了,也追究不起,可是,从今以后,你把这个‘以前’和‘老时间’都给我吧,我要百分百的你!”说着就按了重拨键,把话筒送到他面前,他只好说:“那花,就不要送了。对的,不要了。”整一天,新夫人几乎一步不离,他没有机会再去订束花,自然,机会要找,总是有的,是他自己不想去订了:一半是疲倦一半是感动。那束送了十七年的花,就不送了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是该到结束的时候了;或许,也就只有他在记得送花,收花的人是无所谓的吧?下意识地,他在随后的几天里频繁地看手机,韩蚕豆随时会打电话过来质问似的。但一直没等到。他的记忆频频闪回十七年前的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