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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腰宽膀圆,眉宇间透出一派憨诚,叫傅儒明。听到这名字时,万之里嘿嘿一笑,
一个下力的,起这么雅的名字,太不贴身份。
傅儒明微低着头,嗫嚅说:“名字是祖父起的。小时记得他当塾师,倒有一、
二十个学生。”
万之里又是一笑:“这次你要好生照料。”
“知道了。”
“到湘潭后我另外有赏。”
“知道了。”
“去准备准备吧,明日清早动身。”
“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 曙光刚刚染亮高枝, 县衙前已是一片喧哗。傅儒明燃放了一挂
“千子鞭”,噼噼叭叭四山回响,预祝一路平安。
万之里与来送行的乡绅一一揖别, 正准备走向轿子时, 忽然听见儿子在喊:
“我要坐这一顶轿,我要。”
这顶轿本是万之里坐的,由傅儒明为首的四个人抬。两根长长的竹轿杠明若胭
脂,如红铜铸成,看样子已有不少年岁了。万风林抱着轿杠,乐得一颠一颠,眸子
亮亮的。当他用手去拍击轿杠时,声如钟鸣,因拍击有重有轻,及拍击的位置不同,
轿杠发出的声音,竟有许多变化,如同乐曲。而且,他的手一触轿杠,全身就生发
一种从未有过的舒坦与快意。他太喜欢这轿杠了。
“好。好。你就乘这顶轿。老傅,小心侍候少爷。”
“知道了。”
万风林往轿子里一钻,安安稳稳坐上去。
傅儒明见伙计们准备停当,自个儿也站到轿杠边,每顶轿都是四个人抬(万之
里与夫人各乘一顶轿;风林人小,身子轻,便在轿上加放几个皮箱),一轿有一个
指挥,指挥照例是抬前面的左杠。
“哟嗬——肩起哟——”
“一肩起哩。”
傅儒明一声长长的吆喝,既沉宏,又悠长,如唱歌一般;众人的伴和亦刚劲有
力。
万风林毕竟是小孩子,觉得非常有趣,这轿杠好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号
子好听,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听过,细一想,实在无可追索,一时竟痴了。
“左边拐哟——”
“不摇摆。”
“慢下坡哟——”
“脚缓挪。”
队伍在山间驿路上逶迤向远方,如一行雁,衬着蓝天、白云及苍山,极为壮观。
一路晓行夜宿,总算是平平安安到达湘潭,早有人打飞脚去报讯。雨湖边的万
家宅院,忙打开大门,几个老家人侍立门两旁,迎候队伍的到来。
万家宅院已焕然一新,该油漆的油漆了,该修葺的修葺了,该打扫的打扫了。
整个建筑的布局是一大院附加一小院,两院之间有一道小门相通。大院的前半部为
园林,樟、松数株,翠竹几丛,小池中耸立一座假山,池面满是荷莲,并有画廊、
茅亭等物;后半部有屋舍数处,为书楼、客厅、卧室。那小院则是一排矮小的平房,
砖墙瓦顶,为杂役之人所居;唯独一问置放轿子的旧屋,别倚一墙而立。
这些日子,万风林与傅儒明混得相当熟了,虽年纪相差甚远,却情笃如一对挚
友。途中歇息时,傅儒明叭着竹烟竿,给风林讲一些闻所未闻的谣曲、故事,或者
于草丛间捕捉青黄色大螳螂给风林玩。
“老傅,你想不想儿子?”
风林不知为什么想起这个话题,他想像老傅应该有一个他这样的儿子。这样有
趣的人,他的儿子一定会很喜欢他的。
“我没有儿子。”
“为什么没有?”
“没有家,怎么会有儿子。”
“为什么没有家?”
“你还小,不懂。”
说毕,傅儒明狠狠地叭了口烟,喷出一大团一大团的青雾,脸色显出一种悒郁。
“就在我们家好不好?”
“当然好。”……
队伍到达万家宅院时,自然又是一番热闹。万之里看到久别的家,恍若隔世,
捋一捋下巴上的一撮短须,唏嘘了半天。一切都如昨日,屋在、树在、池荷在,只
是他有些“老”态了。
“该过几天安宁日子了。”他说这话时,几乎掉下泪来。
待到一切安顿好,万之里把傅儒明叫来,说了一些抚慰与感激的话,交付了工
钱及赏钱,忽然问道:
“我看你是一个很笃诚的人,如愿意,我很想留你听差,请你再问问你的伙伴,
除你之外,再留三个。我时常要出去走走看看,没有轿子是不行的。”
傅儒明顿了一阵,说:“我反正无家无室,随处可以安身。”
“那好,你去问问他们吧。”
傅儒明欢喜地走了。
一问,果真有三个小后生愿意留下,这毕竟比那里的活路轻松、稳靠,三顿饭
不愁,按月拿工钱,哪里去找?
最惬意的要算万风林了,他喜欢和老傅在一起。因老傅留下,他的那顶轿子自
然也留下了。风林对这轿杠特别地喜爱,用手去抚,滑腻可人,敲一敲,其声清远,
心头无端生出一种熟谙和亲切的感觉,许多的欢乐仿佛有了一个寄托处。是因喜欢
者傅而及轿杠,还是因喜欢轿杠而及老傅,对于一个小孩子,是永远讲不明白的。
该走的高高兴兴走了,该留的高高兴兴留下。
万之里从未这样轻闲过。古人所谓“心为形役”,先前不甚了了,现在才知是
很有道理的。一旦解却羁绊,不理案牍,身心才能真正的无拘无束。他将院中各处
景物,一一纳入联语、匾额,每日走走看看,其乐如何?!他将藏书的楼,额之为:
万卷堂。这名号他觉得很有意思,一是言藏书之多,二是把姓随意嵌入了。即使是
小院,他也写了一联:役事到夜息;书声隔院闻。可惜小院中人大多不识字,因而
觉得有些遗憾。
他对儿子却寄望殷切,延请了城中有名的塾师,教风林课读。塾座设在万卷堂
的楼上,稚嫩的读书声在院中飘绕,十分动听。万之里常蹑足到楼下厅堂中,静静
坐在太师椅上,微微闭住眼,听塾师用苍者的声音讲解书义,听儿子如流的背诵,
心头便泛起许多热热的情感。想起当年他在楼上就读时,父亲也常坐在这里聆听。
有一回课对,先生出题为:每抚琴操,令万山皆响。他知道这是《南史·宗少文传》
中的一句,必须仍以《南史》中文句相对,方为妥帖。稍稍沉吟,就以《南史·陶
潜传》中一句应对:聊欲强歌,作三径之资。先生一愣,正要夸奖一声,楼下响亮
地喊出一个“好”字来。他很希望能这样地喊出一个“好”,可惜先生从不课对.
因而很有些烦恼。但这规矩是他订的,他认定作诗、课对之类不过小技而已,不足
以教,根本大计是学八股应制文章,于是也就心安理得了。
渐渐地他察出风林的读书声,不似先前流畅,断断续续,显出一些焦躁,不久
便喊起“头痛”来。老塾师虽方正严谨,但知万家只此一独苗,不便勉强,只好宣
布放学,自个儿由万家的轿子抬回家去。
先生一走,风林一身轻松,如小鹿般窜下楼来,先去向父母请过安,说一会话,
得了些糖食果饼之类,就飞跑着进了小院。
傅儒明与另外三个伙伴,刚刚送罢熟师归来,正坐在阶基上说着闲话。风林扑
过去,把兜里的糖食果饼分与他们。
“小孩子吃的东西,我们吃不好意思。”老傅推让着。
“你们不吃,我就哭。”
拗不过凤林,老傅他们津津有味地吃起来,风林乐得格格直笑。
“老傅,你教我抬轿子好不好?”
“你将来要高中的,这下贱活,学了没用的。”
“好玩。我要,我要。”
边说:边拉着老傅往轿子边跑。老傅见是孩子好奇,也不便拒绝,就简略告诉
风林,如何上肩,如何起轿,如何迈步,如何转弯拐角及上坳下坡,边讲边做些姿
势,风林眼睛一眨一眨,听得很入神,觉得抬轿子这营生太有意思了。
“你教我唱号子,号子好听。”
憨实的老傅,便又一句一句地教他唱号子。风林觉得这号子,比那些“子曰”、
“诗云”之类别具情味,号子一出口,每块肌肉便热得发胀,全身涌出一股力来,
所有的欲念都依附在轿杠上,变得透明而有光泽。
一晃又过了几年,风林长成一个壮实的后生,书虽读,却心不为之所系,倒是
喜欢举鼎、舞棒,手膀子及肩头鼓凸起一垞一垞的铁疙瘩肉。塾师见其不长进,怕
坏了名声,早就辞了这差事。这令万之里很懊丧,无论怎样监督,甚至于斥骂,都
无济于事,最后也只好自宽自解,何苦把儿子逼出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