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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披上去,遮遮丑——那是奇怪事情,因为情况不同而决定的美与丑——但不能那
样招惹嫌疑,有什么办法呢?
自己是个正经人。老裁缝一想到自己是个正经人,就不由人得为他这后半辈子
抱屈。
“死人,你也帮我一下!”
这使老裁缝从羞恶懊恼中醒过来。太太像是耍狮子似的,钻在套头的洋装里面,
嚷着,奋斗着,找不到出头的地方。她先生则无能为力地站在一旁,不知从何下手。
“怎这么难穿?”女人直埋怨,整整一件衣裳蒙在头上,能看见她的嘴巴在里
面动。
“那不成,你里面穿了衣服了。”瘸子歪歪斜斜抢过去,把横在后墙铁丝上的
布拉下来,请这太太到后面去更衣。
木头人虽然被剥得精光,依旧微笑着。扒衣裳时,把两只膀臂扯到背后,身子
向前挺着,准备跳水的姿势。瘸子搓着手,不安地来回拐着,又止不住老是要偷瞟
一眼。赤裸的女人型体存在那儿,使得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布帘不时被那后面的女人撑挑出一些清清楚楚的形状,像肘弯,像手,乃至轮
廓异常显明的圆臀。现在也许跟木头女人差不多一样的裸露,脱得很丑了。老老板
心想。
那一对海绵可不要掉了,从布帘下面滚出来。老裁缝望一眼布帘底缘露出的一
只高跟鞋的鞋尖。谁去捡起来呢,果真滚出来的话?他问自己,鄙夷地瞧了那位先
生一眼。你这个窝囊废,反正你会抢着去捡。
先生已经不看报了,在照镜子。
窝囊废!瘸子重新一瘸一拐地来回走动,到底他忍不住,做出一种纯粹职业性
的漠然,把木人拖到墙角落里。而为了证明只是把它当做一段木头看待,让它不稳
定的脸向下,横歪在那里。然后他慌促地离开,像是急急离开一处是非之地一样。
“好穿罢?不要着了凉。”
先生对镜子照牙齿,咧着嘴巴。他妻子还在里头磨蹭,大概无暇理会他在说什
么。
有得穿还怕受凉?命送掉都不含糊……老裁缝心里噌着,一转身的时候,怔住
了。木头女人脚底下是个圆盘,自动地转了过来,仰脸朝上,比方才站在那里还要
刺眼。老老板像准备挨一棒子似的把眼睛闭上。妖精!裁缝苦恼地诅咒着,又重复
地怨恨自己是个正经人。自然,他不肯正告自己,除掉正经人,他还是个残废。他
真正怨恨自己的,是这个。残废注定了老裁缝的正经。残废裁缝,残废一点也不妨
碍裁缝,残废裁缝,裁缝残废……念着念着,也分不清是残废裁缝,还是裁缝残废,
有点像念拗口令。他经常质询自己:我有家吗?
老老板经常都不用正眼看他唯一的儿子,而是不满地睐他的儿子。他吃的是媳
妇从家里送来的饭菜,穿的是媳妇浆洗的衣服。但是我有家吗?世界上不是只有饭
馆子和洗衣店的。这个甩子!他踏针车的时候,熨压边的时候,以及不管做什么的
时候,就会时不时抬起头来,睐他儿子一眼:这个甩子!
试装的女人总算磨够了,站在落地穿衣镜前左右顾盼。女的最遗憾的应当是后
脑杓上没有生两只眼睛,不时地探问:
“后面行吗?长短呢?”
“这衣服简直是给你做的,太太。”老老板例行地恭维着。
做丈夫的是一头打呵欠,一头附和。这是见效的。女的非常满意她能同那具木
人的身架一样,完全合乎标准。她这么一满意,竟使得老裁缝和她先生没敢妄想地
提早结束了这件苦差事。
“完全照这件剪裁,领口略小一点。”
“略小一点,行。”老老板职业性的和气之外,还流露了一些真心的快慰。他
知道,那领口浅浅的,使这个瘦女人凸起的锁骨露出了一点。
不管老老板怎么乐,他还能沉得住气。那位先生就不然了,如同巴望下课铃响
的小学生,忙不迭地拉架子就要走,他忘掉他太太还须换衣服,还须在工钱和交货
日期上下一番工夫。
自鸣钟打了一下。
“实在没人手,太太;总共一位师傅,又下乡奔丧去了,就我爷儿俩四只手在
忙。”瘸裁缝确是真心地打着躬。他打躬时,等于以他的瘸腿原地踏脚,一俯一仰
的。
“星期二到底不行啊?”
“一定,放心,太太,下星期三,误不了。”
老老板双手搓着屁股,慢慢停止他一俯一仰的鞠躬,也就是停止他的原地踏脚。
有风的秋夜,街道很早就空落了,店家全部打烊。那女人靠在他先生的身上,
缓缓地走去,好像害怕被街风吹倒了。
裁缝铺的斜对面,一辆卖蜜饯的推车停在街灯下。那人蹲在车底下修电瓶,车
上的灯泡一阵子亮了,一阵子又暗了。满车亮晶晶的蜜饯食品,中间安一只小烟囱,
热热闹闹冒着烟,似乎那些橄榄、梅子、枣子、五歛子什么的,都该是热烘烘的,
在这样萧瑟颇有寒意的深夜,那是引诱。
其实都是冰凉冰凉的。老裁缝带着看穿一切的轻蔑,同自己唧咕,他开始上最
后一块门板。
常是这样,每当这位孤独的老老板把自己闭锁在这间不满七坪大的小店铺里以
后,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迷失与困恼,仿佛是中了什么妖术,往往就弄不清身置何方,
有一种要乒乒乓乓搥打一阵的冲动。而那张原是红润的健康色的脸孔,几乎瞬息间
会变成另一种样子,成为扼紧咽喉,涨出发黑发暗的瘀血的红色。
氈案就是老裁缝的床榻,他把上面散乱的东西一件件分移到两架缝纫机上。可
是他做这些,总好像少心无魂,迟疑着,最简单的举动总是弄得很错乱。他望着墙
上一对追逐的壁虎,嘴里嗫嚅着:“他俩住离这儿不远,该到家了。”他手里提着
只熨斗,一时的迷乱,不知该放到什么地方。“他俩现在做什么?”熨斗放到缝纫
机上,又神经过敏地试试熨斗热不热。女的一定一下子就躺到床上了。他望一眼仰
脸朝上悬空卧在那里的木人。那个窝囊废!要是警察不禁止光屁股,他可以那样,
完全省下来给他女人。
四壁上横三竖四都是他深浅不同的影子,交叠着,有的摺过来,贴到天花板上,
隐进灯罩投射上去的阴影里头。老裁缝从柜里取出一小捆铺盖卷,往案子上摊开。
那木头女人望着天花板微笑,仿佛她可以预知就要有的事,才那样奸巧,且又装做
一无所知,毫不在乎的神情。
老老板伛偻着伏在案子上,抱住脑袋,努力想逃避或者抗拒什么似的。被捂住
的耳朵里响着杂音,像一堆上浆的布料在耳边揉搓。
“我不要这样健壮,我该老了!”
老裁缝俯在氈案上的脑袋突的昂起,仿佛要谛听什么。然后他缓缓地侧过脸去,
望着店门,脸色似又从瘀血的暗红转变成惨绿,两鬓花白的头发则被一种不知是墙
上的那件衣料或是新衣反射过来的光影染成了一抹粉蓝。挂钟孤独地在数着永恒的
数字,嘀嗒、嘀嗒、嘀嗒……这响声已替他累积长长的五十七年了。他常为自己不
能早一些衰老而苦恼。还有什么?我这个老头子?他谛听自己的呼吸,谛听电表转
动的微弱而遥远的低鸣,还有藤椅偶尔迸动的喀喀喳喳的炸声。他俩呢?老裁缝自
怜地问。那个“他俩”是广泛的,似乎不仅是那一对顾客,不仅是他儿子小两口…
…于是他由自怜而断然宽待了自己,这健康却又残废的瘸子带着醉酒的步态,歪斜
着拐过去,在墙角落里,他骑到赤身露体的木头女人上面,然后抱起它,放置到他
的床榻上,枕上他的枕头。
卖蜜饯的推车在街道上颠动着,缓缓地随着铃声从门前过去。
老老板把床榻上的人翻转来,熟练地去拧动肩头上的螺丝。他解下一只膀臂,
安放到藤椅上。现在这个侧卧的裸女弯着剩下的一只膀臂,微笑得更俏皮了,好像
说,一切果然不出所料。一对死板板的眼睛凝视着一个地方,安然地期待一个什么。
这瘸子粗暴地一盏一盏关熄了电灯。但他必须留下一盏,他知道,一切完全黑
暗之后,他只等于怀抱着一段木头。
案板微微地颤抖,他坐在边缘上。“一样的!”老裁缝自语着,然后又忽的记
忆起什么,跳下床来,跛行到布帘那里。
他从铁丝上面取下那件方才被试穿的洋装。他们都穿过。他们一样的身量,一
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