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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巧的米粉只吃到一两口,门外又挤进了三个人。这次,阿枝被选上了,阿兰
被选上了,阿巧转过身来背着门想躲过这一阵,可是不成,她也被选上了。她只有
把吃了一半的米粉搁下来。
客堂里面是一间黯凄凄的房,被黑布隔成四格,每格顶多一个半塌塌米大。吊
在布幔上端的两盏五支光小灯泡,就像两团小鬼火。房间里不通风,进到里面就像
进到蒸笼里。
阿枝一面扇着扇,一面和隔着布幔的阿巧说话。只听低沉的男音制止道:“你
看,你看,你到底做什么?怎么尽和别人说闲话?”
阿枝根本不理会,继续和隔壁阿巧说话,只听着隔壁的阿巧说:“今天老太婆
真奇怪,买了一枝冰棒把你的小阿珠……”阿巧正说着,突然声音大起来,叫道:
“哎,不要这样啦,不要罗唆啦……”接着又恢复正常声音和阿枝说:
“阿枝,昨天警察抓你去,怎么又放了呀。”
“他是内地人,我用台湾话叫阿珠跟在我后面哭。他见我可怜,就放了我。”
说完,她就出声地笑,对自己这个小小的心计似乎很满意。
阿枝走出布幔,听见那个低沉的男音问阿巧:“你怕不怕警察?”
“怕啊,抓去要罚钱,要送习艺所。”
“送到习艺所,坐在那里有饭吃不是很好吗?”
阿巧用不耐烦的声音说:“卡紧啦,警察来啦……”
阿枝从里面出来,把“份钱”交给坐在门口老太婆。老太婆正和坐在身旁的一
个男人说话。阿枝叫一声阿珠,阿珠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真想看看阿珠,今晚这
孩子吃了一枝冰棒一定很开心吧。
胖婆婆告诉她,阿珠到附近玩去了。她没有再喊叫,又回到屋里坐在矮竹凳上
等生意。她不在意地观看着阿婆身边那个男子。
那男子戴着太阳眼镜,在这样夜的黯衖子里,那眼镜仍然没有取下来。一条茶
色起花的丝巾,系着像三五包纸烟那么大的一小包,放在自己膝头上。阿枝见过这
男人,常看到他和衖子里各家的阿婆讲斤论两。他每来一次,这衫子里不是多了一
个两个,就是少了一个两个她这样的女人。
他红光满面,长裤大发,一开口讲话,就亮亮的露出左边一颗金牙。淡蓝尼龙
香港衫,米色凡立丁长裤;白皮鞋。像他这样衣着整齐的人,出现在这样小而脏的
衖子里是不大调和的;然而他却非常自在,亲热地和这个胖婆婆说着话。
“我跟你讲噢,”他说,“顶多一千两百块。我跟你讲噢,只有九岁,还要养
好几年。我跟你讲噢,还要吃几年闲饭……”
阿枝听到“只有九岁,还要养好几年”,心里猛的一惊。
阿珠又不在阿婆身边,使她冒出冷汗来。
她注意地听着他谈话。只见阿婆板起面孔,加快地摇头。
她说:
“没法度,没法度。你想,九年,食去的也不止一千两百块。没法度……”
“我跟你讲噢,哈,九年,论说食,也没有食到你的。哈,我跟你讲噢,一千
三……”他温和地说着话,带着谄媚的笑容,并且略略解开膝上的手巾包,露出一
叠钞票的角,胖婆婆的眼睛立刻有光辉了,但马上又板起面孔摇着头。
直到这时,阿巧才端着铝盆出来。她前脚送走客人,后脚就在地上吐了一口唾
沫,大声喊冤:“哇,艰苦,艰苦,呷了酒就来这里。阿枝,还是你有运气!……”
一边说,一边端起刚才没有吃完的米粉。
阿枝这时心思乱极,已经没有兴致和阿巧搭腔。她只想细听门外阿婆和那个男
人的谈话。阿巧发觉阿枝面色有点不对,又见她眼睛望着门外。看到阿婆身旁坐着
那个男人,她已经有一点明白了,因为她们的命运,都曾经与这类的男人有点关系。
她们熟悉他,那是本能的毋须审辨的,正如野兽能用鼻子敏捷地嗅到自己的危险一
样。
阿巧正想探问阿枝是不是有心思,新客人又进来了。他们一连选定了阿巧、阿
枝和阿英。
阿枝只好领着客人进到蒸笼里去,心里却仍是怔怔地想到刚才阿婆身旁的那个
男人,以及他们的谈话。她想着想着,浑身突然感到疲倦起来,而内心也突然那么
害怕起来,以至一阵阵地打颤。
该不会讲阿珠吧?不会的,阿珠是我的。她又想起自己怀阿珠的那段时期,她
才十六七岁,是十七吧,她自己也记不准确了,只觉得是很遥远的。那时就是被阿
婆带到东一条黑衖子,西一条黑衖子作这种陪男人进进出出的事。她回想自己也是
阿珠那样大,就被一个陌生男子带走,交给现在这个阿婆了。本来九岁应该还记得
父母的样子的,但她现在已经记得很少了,只记得父亲生大病躺在床上,好几个弟
弟妹妹饿着没有饭吃。弟妹们也哭,母亲也哭,然后就来了那么一个男子,和母亲
谈了许多话,当天夜里,母亲突然抱着她哭了,第二天一大早,母亲给她买了一身
新衣,又弄了许多好吃的东西,然后就是头天那个和母亲谈话的男人把她带走了,
然后就带给了现在这个阿婆。
所有童年的事就只记得这一点。她觉得自己像是过过几个世纪似的,所以童年
的事她特别遥远,现在连父亲母亲的面目都想象不出了。自从跟着这个阿婆后,她
先是吵着要回家,因为在阿婆这里又吃不饱,又要不停地做苦事,又一步也不许离
开。多少的苦,多少的眼泪,好容易长到十六岁,开始挣钱了,生活才算好一点,
阿婆待她也和气一点,也开始吃得饱一点。
有一天她接到一个客人,那是一个她很喜欢的小伙子。因为她接生意不久,很
少经验,自从接了这个小伙子,就怀下了阿珠。
想起怀阿珠那段日子真是说不出的苦。阿婆一边打她,一边骂着说:“又要耽
误几个月了,看哪里有饭吃,真是白养活你。才开始做生意,就弄了一个毒包,为
什么不当心。”
怀着阿珠五个月,仍被逼着替阿婆挣钱,吃了许多苦,总算把阿珠保全下来了。
但现在……
不让人看见眼珠的那个男人该不会把阿珠带去吧。想着,想着,忍不住伤心地
轻声哭泣起来。
“为什么哭啦?”直到客人轻轻问阿枝,她自己才发觉泪已深腮。经他这一问,
她一边摇头,一边抽噎得更厉害了。
也许是这个客人动了怜悯之心,多给了阿枝十元钱。阿枝惊异欣喜地收起来,
把份钱交给阿婆时,自己就小心保存这额外数目。她是那样容易满足,一想到这个
意外收获,自己就笑了,刚才那种种伤心仿佛不曾有过似的。生活在这些矮檐下的
人,她们已渐渐养成对痛苦忘记很快的习惯;否则就只有让痛苦吞蚀。
阿枝交给阿婆份钱时,那个穿着讲究的男人已离去了。阿枝想从阿婆脸上看出
一点消息来,但阿婆却不动声色地扯着面孔坐在那里。这个白发老妇人,仿佛即使
有人把细纸捻子触她的鼻孔,她除了拂一拂手,恐怕也不会改变那凝寂死板的表情。
不过阿珠那小女孩子,却仍像小羊坐在老虎旁边似的,坐在这个老胖妇身旁,
这使阿枝安心不少。
接着,诚如阿枝自己所谓“拜过妈祖庙”似的,她的生意就接二连三的不息了。
于是她就完全陶醉于自己兴隆的营业中。
这小衖子里的夜如火如荼。一切都是疯狂、吵闹、无理而贪婪的攘扰,闲荡的
男人冷眼里的火花;三三五五弯腰振臂而笑的女子;小食摊的吆喝;冰车叮叮当当
的铃声以及偶尔倏忽飘过的小调声。这片矮屋檐下的夜,仿佛没有尽头似的。
当阿枝于一连串客人中挣扎过来,已经是过午夜的时间了。她一个接一个地不
停,那种每夜都曾经过的近于麻痹的疲倦,又开始那么深沉地袭击着她。因为今夜
选她的客人排得那么紧,以致她忙得忘记注意胖阿婆身边的阿珠了。现在闲游的男
人渐渐稀少了,她也松了口大气,坐下来又想起了阿珠。一看阿婆身边并没有人,
先前那种使她哭泣的恐惧感觉,立刻又抓紧了她。她惶恐地问:
“阿婆,阿珠呢?”
“我想还是早点给他带走好。左讲右讲,给了一千四……”阿婆不动声色地说。
“阿婆!……”阿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什么话也说不出。
平日阿珠瘦弱的身子,苍白而恐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