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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欣赏着他的简陋读书楼,墙上有贵阳才子吴若海所题“亦非楼”,并两首他用小楷所写戏笔《题梦亦非村居二首》:“先生茅舍正清明,一鸟当轩自在鸣。远望花开红复紫,春山雷过雨还晴。风喧檐下草木动,月上几头文字清。自有玄机谁识得,隔岸闲对一峰青……”勾想我80年代漫游大兴安岭山中友人不漏雨的小书房,90年代我在北京所见著名大学教授狭窄的斗室书房,及我在地铁东四十条兼卧、厨于一体的7平米居室“书房”(因无处存书只好把书绝大部分都捐给民办大学图书馆了)。古人有云,有福是心闲和读书;工业社会认为,有福是权势和财富。大约都有点道理。
整日缠绵细雨。我们几乎整天在谈论。谈民间诗,谈70年代出生诗人的优秀与弊端,谈连接古典和西方古典,谈急功近利炒作的全面污染和毒化空气水土,谈好的文学评论特别是诗评论的缺乏,谈只有诗人自己才能兼为理论家,谈泛文类插入几种文体之可能,谈“转换”和“飞来的”一些名词,如“文本”、“遮蔽”等;他谈到他的贵州诗人朋友们:黄漠沙、黑黑、哑默、吴若海、李寂荡、谭x,谈他为什么写那么长的诗(最长的竟有50000字!)“这片神巫的家乡总是启示我去写下一些向经卷靠近的文字”,他对黔南广大的“巫色的山海”有一种魂牵梦萦。(而我想到的是印象里的黑色民族装、服饰、冥想、夜、雨、漫长)。谈文学不要“断裂”,特别对60、70年代出生的诗人而言。
幻化般我心中把他喻形为翩翩一黔南山中仍残存的“乡野秀才”,是神意般玉蕴珠藏于此山中,他年轻,才25岁,距此2l公里,曾出过一晚清著名秀才名莫有芝,乡民对他视若本地文化明珠曾有大崇拜。梦亦非叹100年里还未出第二个!我说第二个由你来努力吧,不然谁呢?沉默。窗外雨中秧苗像茶针,奇异地闪绿。
大概是浸润于乡野的文化理想(田园遗迹),还有现代文化碰撞,他喜欢上了诗,我觉得他的文化传承较好,尽管经济拮据艰辛异常,但所幸者身边(贵阳附近)有不少上辈文化人(以及筑入基石的明、清两代文化人),如1978年新时期以来的“贵州诗群”诸人物等。我遗憾他辞去可靠收入的乡邮电支局长铁饭碗(这在乡民眼里为不能理解、谅恕的“古怪”行为,因为几百元工资足在本地养活一家)。他立志回乡“耕读”。也许他更懂得自己。梦亦非说他不去大城市闯荡原因是难以适应深圳、北京,他有些格格不入,有些怕。我理解。
“又是眷残也,
如何生翠帷。
落花人独立,
细雨燕双飞。
寓目魂将断,
终年梦亦非。
……”
我请他在笔记上写下五代翁宏的诗。不知为何,我神驰这渺茫意境。摩托启动,挥手自兹,像告别一段梦,桃花源记里的南柯树下的侠士雄姿的奇士寒士隐士的梦境……难忘眉宇间隐然英气头脑中智慧狂热胸中豪胆回荡气,似梦似真,若古若今,莫非我想在他身上固定一个业已“消失了”的幻影?……
野鸭塘写作“作坊”
野鸭塘位贵阳西郊10公里许,从前是偏僻村落,附近有几座不高的山,山后有小湖(湖里以前也确有野鸭),山生一种檬子树,树质坚且硬,长速迟缓,几十年的树看来并不特高,树的姿形由于风之摧,产生种苦苦向上挣扎状。这一带景色如果画下来,大约像半归于宁静的老人心境。这样的环境适于传统意义的写作与思索、阅读。
自1963年开始,40年来,哑默先生就住在这里,教书、自读,写诗、办文学沙龙,孜孜不倦(他刚来时只有20岁吧)。多年大约没人注意他,他在这里写了优美的散文诗集《乡野的礼物》,近年把其与“飘散的土地”非模式文学“文化性回忆录”等合为一本厚厚的800多页的合集《墙里化石》。他写作的文体初为诗,其后有散文、随笔、回忆录等。一枝笔练得老道,文中有很强的民间地域历史记述性。(他耿耿于怀要记住历史与事件的态度叫我想起犹太人的执拗,也令我吃惊)。
四楼教师宿舍,门首有灰黑小木牌“哑默室”(令我想起上海昔日,或旧俄,及19世纪欧洲文化人物的宅第)。他现巳退休,在城里、郊区各有一处“家”,倘佯于城乡间,过一种“半隐者”类的生活。他的书房富有典雅特点,令我想起帕斯捷尔纳克之类的书房一定这么布置:入门旧地炉、漆红地板,肃井有然的书,多年积累的大量古典音乐磁带、西向的简朴明亮木窗棂垂下家种的常青藤,一个不大但舒适的写字椅、墙上有“天无语使人言之乃大诗人之事业”条幅,玻璃板、墙壁上钉有他的诗篇、句子的纸片……
日本有位盐野米松先生写过一本《留住手艺》的小书,内收录他采访的诸种日本现代社会将濒绝的民间手艺人的文字与图片,如手工造木船、棕编、打铁、做钓钩等,(文学,于今不也快成一门需要“留住”的古老写作手艺了吗?)看那书图片上那些苍老的艺人的一丝不苟的工作,始悟“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古训,“文学,只有文学,这工具简单有如石斧”(戈尔丁语),一个人能否从事文学手艺,看看他的“作坊”就明瞭了。
哑默有保存文化史料的良习。他一生坚持写日记,书架上摆有一本本厚厚的当年日记,70、80、90年代的都有。他生于上世纪40年代,其家为富商与书香之门,父亲曾斥资兴学。他的另一良习是顺手搜集资料,贵州民间近二十、三十年来不少资料都有留存。对于哑默远在西南所经历的这么多年错综复杂的历史和文化事件我不清楚觉得似也难弄确,但多少年里,许多当地的文学青年都喜欢过他的书房,因而前来拜访,书籍的气氛营造了他主人的文学之“沙龙”。这些时间很长,从“文革”中、“文革”后,延至今日。
和他一块儿在门前、及山后湖泊、小路散步,他说林中一小路很像俄罗斯小路、树掩红楼、果然。哑默与那一代人一样喜欢俄苏文学,并深受浸染。依我观察这种浸染就是有虔诚感、质朴感和严肃感,“头脑必须清楚,心灵必须纯洁,肉体必须干净”是契诃夫对从事这门艺术的人提出的严苛要求。哑默不吸烟,不饮酒,极喜清洁,60岁了还在写作。有的人好像一个陶器,为昨天,文学或朋友而盛装,大概这样的人与文学有缘了。
在哑默书房的半日,我的结论是阅读或文学,使他原本看似平淡无奇的一生富有了意义,焕发了光彩。写作是他的一种自我修炼,肯定嘉奖与精神提升,进而影响了周边的人,青年。
读书和写作是哑默30年来的最大享受。在他的“作坊”里可以想见,一个人长久而认真工作伏案的情形:先收拾干净不大的书房,务使一切归位而完美,心灵与外界无尘始放心。然后,沏一杯热茶,随袅袅茶烟浸入境界,写得很慢,写写停停,好像不慌不忙,像匠人在打造一件细致的玉器。我相信屠格涅夫也会这么工作,俄苏的契诃夫、画家列维坦大概都这么入境地工作,法国罗丹一生也这么工作。进而忘记了世界上的混乱、嘈杂和时光流逝。永恒就是这么产生的吧……
“……他们生活得小心谨慎,从不抛头露面,招摇过市,他们有的像乡民一样居住乡下,有的从事一种小职业,有的作为一个热情的漫游者周游世界”(茨威格谈真正有可能成为作家的人的生活与日常轨迹)。想到后现代正在“消解”一切——消解经典、消解权威与传统——但我真希望被“消解”掉的不包括这些:这样的书房、阅读和进行文学实践的本质与方式……乱草横斜,拾穗者说
山势雄浑,谷底开阔,金沙江从险峻峡谷匆掠,坡上禾苗青翠,沿途多见着黑衣装饰的彝人,彝青年在车中唱火烫情调山歌(远古混杂现代),穿过一串脏乱的小镇,从颠簸的长途车中远眺见普格县城了。普格为彝语:坝子间的草地。
“大胡子”是在汽车站见到发星给我的第一印象,略胖而显得雄壮。他说此县城人差不多全认得他,这个几乎全城唯一年轻时就留有大胡子的汉人。他今年35岁,话语较迟,说说停停仿佛在费竭力寻找一个辞儿,但其实十分健谈,有旺盛得令城里人吃惊的蕴藏在山中体魄里的少有的精力。他写诗做财务,原毕业于某财贸学校,现在县农机厂(改为一个公司)工作。
现时代对人的了解和认识常凭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