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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卡看都没看那张支票就回我的话说:“我不需要什么学费,”她摇摇头接着说,“不需要的。还上什么学啊······”
“那你留着做别的什么用处吧。买点好吃的也行啊。”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这算什么?是施舍?还是别的什么?······”米卡下意识地缕了缕孩子的头发,转身看着我说:“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米卡说这话的口气,一点也不是质问。她很平静也很轻柔,就是一种陈述,不过是找我要一个理由的那种陈述。说完以后,她笑了笑,耸了耸肩。
我说:“米卡,走,跟我走,告诉我怎么回事情。”
米卡还是耸了耸肩,用牙齿咬住上嘴唇,再从嘴里呼出了一口气,把额前的刘海鼓动了起来摇曳了一下。
“有什么好说的?”
“你不想说就不说了······你还是回到我那里住去吧?”
“那谁来管毛毛呢?毛毛有病,不能上幼儿园。”
“他什么病啊?”
“自闭症。”
我愣了一下。
马上,我跟着说:“那你把毛毛也带过去吧。你的东西都还在我那里呢。”
米卡迟疑了一下,说:“等毛毛睡醒了吧?”
我不能在我一转身之后又无缘无故地把米卡弄丢,我很坚决地说:“不,现在就走。我带你们回去。”
说完,我就要去抱熟睡的毛毛。
米卡用手把我挡开,说:“你别吓着他了,他怕生人。还是我来吧。”
说实话,米卡抱着毛毛的样子,就象一只很小很小的猫、却衔着一只很大很大的老鼠。尽管如此,米卡从床上把毛毛抱起、一直到跟随我把毛毛放到招呼来的出租车上,这一系列的动作,她做得是那样轻巧熟练,一点不象我以前认识的那个风情万种、还会熟练抽烟的米卡。我似乎看到有一种母爱般的光环围绕着她。我想,她要是做个母亲的话,一定是个很好的妈妈。
我把米卡和毛毛在汽车的后座坐好,系好安全带。然后,我往前,打算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就那么匆促间,我觉得自己的脚下一滑——天,我踩在了刚才看到的那堆黄灿灿的狗屎上了!
如果用中国的民俗来解释,这应该算是我要交狗屎运了吧?但我更觉得,这是一段霉运的前奏。那恶心的颜色和恶心的气味,以神经性的状态固执地追随我,让我周遭的每一丝空气里仿佛都缠绕着它们,我无法自由呼吸。
应该说,每个执医的人,都是有洁癖的,及至身心。
出租车开到家门口,我帮米卡开了门、把毛毛安顿着睡在了床上,我拍了拍米卡的肩膀,告诉她,我必须要去医院上班了。
我让米卡不要离开屋子了,冰箱里还有一些库存的东西,她和毛毛要是饿了的话,就自己张罗着打点一下肚子好了,我会抽空回来看她的。关于她继父的病情,有什么问题,我会随时告诉她。
米卡点点头。
我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我的米卡。她用眼神回应着我。
还是这个屋子,但是屋子里有了米卡,仿佛就象黑暗的空洞里突然点亮了灯。
我冲她点点头,然后笑了起来。我一直笑着,去医院的一路上都在笑。
到了办公室的时候,有护士问我,是不是中了lotto六合彩啊?
我有那么开心吗?
一定是有的吧。
我不说话,有些喜悦是和我的母语联系在一起的,这些和我非母语的人不能分享它们。
于是,我还是继续沉默地笑着,心里和米卡说着话。
——米卡是我笑起来的理由。
有米卡在等
我要赶在开会之前到病房做一些检查。于公于私,我都要先去看看米卡的继父。
病人术后恢复情况很不好,体外循环的时间太长了,已经有胸腔出血和大脑出血的症状。
我跟护士交代了处理办法、为病人开了处方以后径直去了会议室。
会议进行的中间,我被急唤了出去。
米卡的继父出了问题——因为术后的并发症,他的脏器功能出现严重衰竭,尤其是肾脏、呼吸功能衰竭。
病人身上的各种急救措施用的管道和连线,就象是地狱派来的使者对他进行的五花大绑——那已经不是他停留在人间的任何通道了。一个个脏器的功能的中止,意味着所有的出口都已经封住,他只能走向地狱。
任凭我们在场医护的倾巢努力、这颗心脏,以及他体内的其他脏器,就是停止了一切的运动。
绝对。
永远。
当白布徐徐蒙上、罩住了病人的全身的时候,我们所有医护人员互望了一下,用眼神交换了遗憾和叹息。
病人死了!
我回头望了望站在墙角边的米卡的母亲。
她枯坐在那里,象房间里一件陈旧而又多余的摆设。
开始是蜂拥而至、后来是陆续清场的医护人员在她眼前进进出出,都没有带动她的任何表情,我走到她跟前,再次跟她重复我在几个小时前说的话,我说:“我们尽力了。”
她还是说,她知道了。她都看到了。
我问她:“要不要再看看你丈夫?”
“看够了,”她摇摇头,说:“一直在看,真的看够了······”
护工进来要把尸体推到停尸房了。
米卡的母亲和我一起随着尸体走出病房。
我告诉她,侯霓和毛毛现在在我家里。
她一点也不惊讶,也许是累极了、反应迟钝吧。
她说:“哦,那我就回去了。”
我害怕她回家以后会睹物思人,于是我跟着说:“要不,你到我那里休息一下吧,正好侯霓还可以陪陪你。”
她还是摇头,象是喃喃自语地说:“不用了,我只想回去睡个安稳觉······嗯,可以安稳了······”
快到下班的时候,皮埃尔拍着我的肩膀跟我说,今天晚上给他们家的第四个孩子过一周岁的生日,他知道我没有自备车,问我要不要坐他的车一起走。我这才想起来昨天我承诺过的这个邀请。
我摇摇头说抱歉。
他马上问我:“是不是今天早上的病人死亡的情况影响了你的情绪?”
还没有等我回答,他就想当然地安慰我说:“是上帝想念他了,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牵强地笑笑。病人死在我的手上,怎么说也不是一件马上可以轻松忘记的事情。何况死者和我之间,还转弯抹角地有些别的牵扯。
皮埃尔又说,他准备了很多的上等白葡萄酒和新鲜生蚝。
我还是婉拒了。
有米卡在等,谁也拽不走我。
等到我走进家门的时候,毛毛已经睡了。厨房、吧台清洗得很整洁,把我这些天来积累的污垢都扫荡了,象是那种重新开始被人照顾着的生活。
米卡呆呆地坐在床头陪着毛毛,她的眼睛,是这屋子里唯一有点动静的东西,但那动静里注满的呆滞,象是另外的一个得了自闭症的孩子。
我一进门,习惯性地先去上了个厕所。卫生间里有着明显的被女人使用过的痕迹。我看到厕所的垃圾桶里有很多带血迹的手纸。
从厕所里出来,我看似随意地问了问米卡:“怎么,你来例假了啊?”
米卡看了看我,眨了眨睫毛,没有说话。
吧台上有米卡给我做好的饭菜。是久违了的家的气氛。
我一边拿碗盛饭,一边招呼米卡说:“过来陪陪我吧。”
这时候,我在米卡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随风而逝的笑容。
怎么来安慰她
我问米卡:“为什么不接家里的电话?”
米卡淡淡地说:“你没有让我接啊。”
我说:“你应该想到,除了我要找你,还有谁会找你找到我家来?”
米卡说:“我笨啊。”
我告诉米卡:“你继父死了,我本来是想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米卡问:“真的啊?”
我解释说:“手术后的并发症导致的脏器衰竭······我们尽力了。”
米卡沉静了一会儿,突然,她爆发出了嚎啕的哭声。
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她。
她的抽泣牵扯着全身都在抽搐,那种激动远非一个“悲恸”可以形容。
我找来了纸巾,递给她。这个时候,让她先发泄出来应该比什么语言都更恰切。
米卡就这样抽搐着喘息着哭了很久很久,似乎把每一个毛孔的呼吸都全部调动和更新了一遍。
然后,我跟米卡说:“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米卡红肿着眼睛点了点头。
死亡这个话题,因为刚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