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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兵脸上的笑容渐渐凝结,手一挥。
咣啷!济公的肚皮开了花。
——唉,糟蹋了!
耿素棠不禁暗暗叹息,她记得大毛二毛不知向她求过多少次买一尊济公活佛的瓷像来玩,统统给她打了回去。
“妈,我想要那个大肚皮济公的瓦公仔。”
“我也要!”
——他们还以为他们的爸爸在开银行呢,一个月五百块的小公务员!
“你们识相些就替我快点滚出去!”她记得当她扬起鸡毛掸帚冲过去时,两个小家伙吓得像一对老鼠一样的窜了出去。
——不是吗?不是活活像一对阴沟里爬出的小耗子?
耿素棠想起下午大毛和二毛哭巴巴扭做一团跑回来时,从头到脚尽是阴沟里漆黑烂臭的污泥。
——一对淹得半死的小耗子!
她不记得怎么下的狠手,打,打得两个面目不清的小东西跪倒求饶为止。
——天气!
她想。
——这种天气就是要叫人发脾气,叫人烦躁,厌倦,倦、倦、倦——
突然窗橱里伸出一张女人的胖脸来,朝天狮子鼻,两个大洞一掀一掀的,瞪着她,满脸凶像,耿素棠猛吃一惊吓得心里一寒,回头就走。
“钉——铃铃铃——”一架三轮车截在她前面。
“太太,要车吧?”
“啊,不要,不要。”耿素棠一面摆手,一面向路旁一条巷子里退了进去。
B——A——R“BAR”B——A——R。
红的、绿的、紫的,整条巷子全闪烁着霓虹灯光,一连串排着五六家酒吧。一明、一暗、一起、一落、东跳、西跳、忽亮、忽灭,全闪着B——A——R、B——A——R的英文字母,歪的,斜的,惨惨的红,森森的绿,冷冷的紫,染得整条巷子更幽暗,更阴森。
耿素棠一跑进来,猛然看到头顶上悬着一对怪眼,一连朝她眨了好几下,她倒抽了一口冷气,站住了脚。
那是一对独眼大黑猫,尖眉尖眼,尖鼻子尖嘴巴,耳朵是尖的,尾巴也是尖的,尖得人好难受,耿素棠觉得眼睛都被这对黑猫尖溜溜的亮胡须刺痛了。
一个发着绿光,一个发着紫光,两只独眼睛冷冷地,你眨一下,我眨一下。
血红、紫红、绛红、粉红,四朵蔷蔽闪着四种不同的花色,时而上涌,时而下落,突地冒起红焰焰几个花头,突然又统统谢落剩下几片萼子,在空中浮着、飘着。
黑猫吧、蔷蔽吧、东京吧、风流寡妇吧,一个个排着下去,各个招牌上都用霓虹灯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标志来:披头散发的野女郎,背上驮着大包袱的日本艺妓。
B——A——R、B——A——R——英文字母像扯鸡爪疯一样拼命跳着、抖着、歪过来,斜过去——
又静又乱,又亮又幽暗,巷子里一个人也看不见,酒吧的大门都是闭得紧紧的,黑猫吧那扇浑圆的大黑门,严紧得像个皱缩的猫嘴巴,有一只脱了毛的癞狗从垃圾箱里跑了出来,溜出巷子口去。
“嘶——嘶”耿素棠听见了它喘气的声音。
“叭”——的一声,一辆一九五九漆黑的雪佛兰,擦过她身边,车屁股一翘,猛停在黑猫吧门口,后座的鬼眨眼指挥灯,一闪一闪,不停的亮着。
——哦,老天,又是一对猫眼睛!
耿素棠觉得有点乱,亮红亮红的,比头顶那两个还要尖,还要长,中间还有个溜黑的眼珠子,尖得人好难受,眼角儿直往上翘。
车门一开,跳出一个黑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两排呲在唇外的白牙,跟额下一双溜溜转的白眼球。
——像头黑猩猩!
她想,那么高大的身材,少说些也有六呎多,两个阔肩向前张,裤带却系在小腹上,松松懒懒的,偏偏穿件猩血的短袖衬衫,漆黑,通红,灯光照在皮肤上却是一层油亮亮的墨绿色。
——他想做什么?为什么不进酒吧间去?喔,朝这边走来了呢!东倒西歪,一定喝醉了,眼珠子转得邪得很哪,唉、唉、走过来了,真的走过来了,哎——
她的脚有点软,想叫起来了。她看见他朝她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臂来,好粗好大,一块一块发亮的,尽是鼓得紧绑绑的肌肉。
“咯、咯、咯、咯”她忽然听到背后扬起一阵吃吃的笑声,猛回头,看见身后不远,站了一个黑衣女人,在笑,笑得全身都颤抖着、一头乌黑的长发齐中间分,堆在肩上,黑色的紧身裙,亮黑的细腰带,亮黑的高跟鞋,嘴唇被灯光映成了紫乌色。
——一身那么软,好细的腰!像水蛇,像一条抬起头来袅动着的水蛇,一掐就会断——
她看见那个黑人一把捞住那个女人的细腰,连拖带拥,走向黑猫吧去,黑衣女人吃吃的笑着,尖声怪叫:
“Oh!naughty,you,naughty!”
猫嘴巴一样的圆门张开了,现出一个大黑洞来,一黑一红两团影子直向黑洞里投了进去。一阵摇滚乐狂叫着从里面溜了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沙哑的唬着:
“Hold me tight to…night_”
耿素棠猛然感到一阵昏眩,面颊上给红铁烙了一下似的,热得发烫。
……绿的、紫的,红的,上面也有猫眼睛,下面也有猫眼睛,一亮、一灭、东眨一下、西眨一下……
二
“太太,要喝酒还是要吃饭?”
“啊,随便,呢,喝酒罢。”
“我们有白干、青酒、红露、大白……”
“好,好,就要白干。”
第一口下去,猛一阵剧痛,像被一个什么爪子在喉咙里抓了一下似的,耿素棠赶忙低头捂住了嘴巴,她不敢透气,嘴巴稍微张开一点,这口辛辣辣的烈酒就会呛出来了。一团滚烫的热气,从胃里渐渐上升、翻腾,扩散,直往她脑门里冒上来,暖、暖、全身都开始发暖了。眼前的东西都生了雾,迷迷濛濛的,食堂门口倒挂着那两排鸡鸭,热腾腾直在冒白烟。
“喂,油麻鸡呵!”
“当归鸭哪!”
九点钟,圆环这一带正是人挤人的时候,家家摊铺门口总有一两伙计喊着叫着,在兜揽顾客。雪亮的电灯把人面上的油汗都照得发光了。鱿鱼乌贼的腥臭,油炸肚肠的腻味,熏人的鸡鸭香,随了锅里的蒸气,飘散出来。
马路上,巷子里,嘀嘀哒哒尽是木展的响声,收青机播着靡靡咽呜的日本歌曲,柜台上哼哼唧唧有人在唱又像哭泣,又像叹息的台湾哭调。
“咔嚓——”一声,油锅里滚下了几只青青白白没头没脚的鸡子,一阵黑黄色的油烟突的冒了起来,婉婉约约,往上袅娜伸去。
——好极了!
她咬着下嘴唇,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好得很哪,晚上到圆环来,还要一个人喝酒呢!
“爱一个会喝酒的女人一定不是好货!”她记得丈夫曾经对她这样说过。
——胡说!
她撇了一下嘴,猛抓起杯子又吞了一口热辣辣的酒,下得很痛,连咽口水都发痛了,痛得怪舒服的,她好像看见她丈夫那双眼镜子又在向她发着逼人的亮光了。
“咔嚓——”又是一阵油烟冒起,飘着,往外散——
“哇——”对面卖中药摊铺边小竹床上有个婴孩哭了起来,一个扎着头发的胖女人从里面摇摇摆摆跑出来,抱起婴孩,忙忙解开衣服,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奶子塞进婴孩嘴里去,婴孩马上停止了哭声,两双通红的小手拼命地揪住女人白胖的奶子,贪婪的吸吮着。
“啊、啊,乖乖要睡觉,乖乖要吃奶奶——”
耿素棠看见那个胖女人露着胸脯,全身抖动着在哄婴儿吃奶的样子,心里突然起了一阵说不出的腻烦。她记得头一次喂大毛吃奶时,打开衣服,简直不敢低头去看,她只觉得有一个暖暖的小嘴巴在啃着她的身体,拼命的吸,拼命的抽,吸得她全身都发疼。乳房上被啮得青一块,紫一块,有时奶头被咬破了,发了炎,肿得核桃那么大。一只只张牙舞爪的小手,一个个红得可怕的小嘴巴,拉、扯,把她两个乳房硬生生的拉得快垂到肚子上来——大毛啃完,轮到二毛,二毛啃完,现在又轮到小毛来了。
“啊,啊,乖乖要睡觉——”对面那个胖女人歪着头,闭着眼睛,自言自语的哼着,婴儿蜷作一块在她怀里睡得甜甜的,嘴巴里还含着奶头。
抽烟在飘着,散着,从黑黄渐渐变成一片模糊的雾气,收音机里有一个男人瘟瘪瘪的在唱着日本歌。
——是天气,一定是天气的关系。
她心里想,酒液从她喉咙管热辣辣的滑到胃里去。
——要不然我不会冒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