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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何图形。一定要创立一个总括一切的抽象观念——“攀氏定理”,在烫金亮黑的书面上印着FAN′S/THE/ORY两个大得能包括宇宙一切现象的英文字——那是个二十岁青年数学家的梦想,一个伟大的梦,大得把人的胸口都快撑裂了的,站在草坡上,穿着件杏黄色的绒背心(几片白杨的叶子被风刮了下来,在空中载浮载沉,一忽儿翻成银白,一忽儿翻成亮绿,飘飘然落到校门口的喷水池里)。樊教授在池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两鬓的白发在风中微微的颤抖着。五十岁的人是应该有这种欠缺之感了,他默默地想道。停了下来,低头注视着池里的倒影,池面有几朵白睡莲,莲叶已经调残得参差不齐了。喷泉的水量很小,只有几线水柱冒出来,忽高忽低,发出冷冷的水声。池底有蓝色的大,白得发亮的太阳,还有一个两鬓灰白的人影,可是到底还欠缺了一点东西,他想到,喷泉的水柱冷冷的响着,水柱在阳光下反映着彩色的光:水红,亮线,晶紫,闪着、闪着——
“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预备——起!一二二、一二三,打腿、低回旋、再回旋——
丽丽乖,丽丽是个最听话的乖孩子。不要吵,爸爸在想东西,爸爸在创造一个最伟大的定理,爸爸想出来以后就变成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数学家了,懂吗?乖女,不要吵,静些儿,爸爸在想东西,爸爸要——
—二三、再回旋,不行啊!老师要我们回家练习的,爸爸快点来看,快点来,“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为什么皱眉,爸爸不许皱眉头,皱着眉头好难看,丽丽不爱看爸爸皱眉头。丽丽要跳《看看我的新鞋》,预备——起!一二三、一二三——
风吹过来,把池子里的影子搅乱了,破残的莲叶遮住了亮白的阳光。可是丽丽毕竟是个最乖巧最惹人疼爱的孩子,樊教授想道。他俯下身去,把池里的莲叶拨开,池底顿时现出了一团白光,又亮又寒,她会做出种种逗人怜爱的小动作来。甩动着脑后那撮油亮的小马尾,在榻榻米上,踮起脚尖打转转,转啊转啊,转得那么快,红裙子张成了一把小洋伞,两条粉白滚圆的小腿子跳动得多么有趣呢?爸爸不许皱眉头,她会嫩稚稚的抗议;她会嘟着小嘴嚷着爸爸亲亲,丽丽要爸爸亲亲——可是爸爸在想一条最伟大的数学定理,丽丽那样吵法可不行,爸爸真的要想不出来了。
丽丽毕竟是个最惹人怜爱的孩子,樊教授想道,不能怪她,一点也不能怪她。池子里有蓝色的天,白色的太阳,还有一个白了头发的人影,然而倒底还是有些欠缺之感,他想。不对劲,这样很不对劲,要抽象,要能涵盖宇宙之一切(又有几片白杨叶子飘落到池面,随着水流在打转)。可是素琴却偏偏要在隔壁旁唱赞美诗,他摇了一摇头想道——
主耶稣,
主耶稣,
救世主;
拯救我等罪人。
好凄楚的声音,尖锐、颤抖、升高、升高,升到了屋顶突然停在那里,开始抖、抖、抖——“我一定要创造一个最高的抽象观念!”他塞住了耳朵,趴到书桌上愤怒的叫道(叶子在池面一直打着转,有风,水面有微微的波纹)。她非得要叫她的上帝来拯救人类不可吗?他纳闷道。她捧着歌本,皱紧了眉头,凄楚的唱着:“拯救我等罪人”。她总喜欢把罪加在别人身上。她喜欢穿着僵硬干净的蓝布长衫,头发剪得短短直直的,穿着一双雪白的短统袜,苦着脸皱起眉头告诉别人:“我们都有罪!”她设法使每个人都有犯了罪恶的感觉,“我们都有罪!”她这样说。她说那天是耶稣复活的日子,她穿着蓝布长衫,披着黑丝中去教堂祈祷。她要替丽丽祝福。她还要替我赎罪呢,樊教授陡然仰起了脸,紧皱着眉头,大声说了出来:“可是我没有罪啊!”(又一阵风刮来,池面的日影碎成一块一块的日光)丽丽发着高烧,她却锁上了大门到教堂去祈祷,可怜的小东西,一个人躺在床上会多么害怕呢?她会想到些什么?她会想到爸爸皱着眉头看她跳芭蕾舞吗?
水池的喷泉突然高冒,无数的水柱吐外四泻,叮叮咚咚,把池面的影子通通敲碎,白的、蓝的,融成了一大片乱影——
开始是一大团黑烟,血红的火焰一大片一大片卷出来,顺着风扫盖过去,染红了半边天。街心中挤满了人,狂跑着,喊叫着。救火车发出刺耳的笛声,到处在冒浓烟,“完了!”他挤在人群中喃喃的说道,黑烟愈来愈浓,完了,他知道从那个时候起,挤在人群中,看着一团团黑烟从他家里冒出来时,他前半生的一切都完了。黑烟掩盖了他的视线,他听到有人在惨叫:救命——、救命——
然而她却要去教堂祈祷,樊教授想道。嗨,她还说要替丽丽祝福。樊教授转过身子,沿着水池继续往前走去,可怜的小东西,她一个人睡在床上不知想些什么(泉水在他身后隐隐约约的响着,水声愈来愈微)?她该是多么的害怕呢?可怜,她再也不会穿了那条红裙子,转动着粉白滚圆的小腿子,垫起脚嫩稚稚的叫着爸爸不许皱眉头了。他知道,当他挤在人堆中看着一团团黑烟往外冒的时候,他的前半生统统完结了。
“我一定要惩罚她!”樊教授喃哺的说道,慢慢走向了公共汽车站,“我要她一辈子良心不得安宁。”他说那天是复活节,她要去教堂祈祷,她穿着僵硬的蓝色布长衫,苦着脸告诉别人:“我们都有罪。”然而她犯的却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火烧的时候,大门是锁着的。可怜的小东西,她再也不会嘟着小嘴叫爸爸亲亲了。我一定要惩罚她,樊教授想道,我一定要她一辈子不得安心。
太阳已经斜了,好快,樊教授踏上公共汽车,回头往天上望去,阳光亮而寒。他又记起就在这种小阳春的天气,穿着一件杏黄色的绒背心,站在草坡上,仰望着天空,从心底喊出了那句:“我要创造一个最高的抽象观念!”那时才二十岁,二十岁的人望着天空时,心胸是多么不同呢,他默默的想道。他看见远处的白杨叶子不停的在招翻着,一忽儿绿,一忽儿白。
我会得到补偿的,樊太太想道,向窗外望出去,一点都不觉得,整个下午就这样溜走了,太阳斜到那边去了,好快,只读了一章《圣经》,Thou shalt
be rewarded!多么庄严,多么感人,那是对我讲的,樊太太想道,合上了《圣经》,将书紧抱在胸前,挪近窗口去。ThOu shalt be
rewarded!那好像是天边发出来的声音(太阳透过薄云层,放出了一片斜光射到对面微紫的山头上),——可是阿娇还没有将米淘好,厨房的自来水响得叫人多么心烦——我会得到补偿的,这一世我不在乎吃苦,在那里,樊太太仰着头望着天边那片斜光想道,在天国里,我就会得到补偿了——他说六点钟就要回来吃饭,阿娇连米都没有淘好,厨房里的自来水响得多么可怕,好像用水不要花钱似的,她就爱那样蹲在地上,歪着头,一双大得唬人的胖手插到雪白的米里去,翻啊搅啊,好像小孩子玩泥沙一般,唉,自来水的声音实在烦人——主啊!樊太太突然闭上眼睛轻轻的叫了一声,一阵辛酸从心底冲了上来。我真的不在乎受苦,樊太太咬紧了下唇努力平静下来。通过窄门,进入天国,在那里我就会得到补偿了——
可是他说过六点钟就要回来吃饭了,樊太太想道,将手里那本英文《圣经》放回书架上,把衣柜打开,拿出一件胸上印着一个巨大红色罪字的白外衣来。阿娇连米都没有淘好。她将一块黑色的丝中披到头上,走向厨房去。
“先生六点钟就要回来吃饭了,”她对阿娇说,“你知道吗?”
她在玩水呢,樊太太想道,天哪,她的裙子撩得多么高,连大腿——哦,连三角裤都露出来了。两只肥胖的大手——指甲上还涂了寇丹呢——在米堆子里翻来搅去,一头头发偏向一边去,把头都缒歪了,多么丑怪——
“你知道吗?”她这样说,阿娇想道。她没声没息的走到厨房门口站在那里冷冷的这样说,她头上披着黑头巾,一脸布满了皱纹,皱得眉眼部分不清了,真像我们阿婆家里那头缺了牙的母山羊。阿娇抹去脸上的水珠,站起来,面对着樊太太,真的,她想。那年阿婆的芋苗被那头母山羊偷吃了好些,阿婆使劲抽了它几下,“咩——”拉长脸乱叫,露出一口缺齿——就是这个样子,嗨,真是一模一样,鼻子眼睛都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