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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
妈妈走了以后,我把放在床上的书本,球鞋,统统砸到地上去,趴到床上蒙起头拼命大喊几声,我的胸口胀极了,快炸裂了一般。
三
我不喜欢南光,我慢些儿再谈到它吧。我还是先讲讲我自己,你不晓得我的脾气有多孤怪,从小我就爱躲人。在学校里躲老师,躲同学,在家里躲爸爸。我长得高,在小学时他们叫我傻大个,我到现在走路还是直不起腰来。升旗的时候,站在队伍里,我总把膝盖弯起来缩矮一截。我继承了妈妈的皮肤,白得自己都不好意思,有人叫我“小白脸”,有人叫我“大姑娘”。我多么痛恨这些无聊的家伙。我常在院子里脱了上衣狠狠的晒一顿,可是晒脱了皮还是比别人白,人家以为我是小胖子,因为我是个娃娃脸,其实我很排,这从我手梗子看得出来,所以我总不爱穿短袖衣服,我怕人家笑。我拘谨得厉害,我很羡慕我们班上有些长得乌里乌气的同学,他们敢梳飞机头,穿红衬衫,我不敢。人家和我合不来,以为我傲气,谁知道我因为脸皮薄,生怕别人瞧不起,装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其实我心里直发虚。
我不是讲过我爱扯谎吗?我撒谎不必经过大脑,都是随口而出的。别人问我念什么学校,我说建国中学;问我上几年级。我说高三。我乘公共汽车常常挂着建中的领章,手里挟着范氏大代数。明明十七,我说十九。我运动顶不行,我偏说是篮球校队。不要笑我,我怕人家瞧不起。爸爸说我自甘堕落,我倒是蛮想要好的,只是好不起来就是了。
我找不到人做伴,一来我太爱扯谎;二来我这个人大概没有什么味道,什么玩意儿都不精通。我贴钱请小弟看电影他都不干,他朋友多,人缘好,爸爸宠他,说他是将才。小时我在他腿子上咬下四枚牙印子,因为妈妈有了他就不太理睬我了。我想着那时真傻,其实我一直倒蛮喜欢他的,可恨他也敢看不起我,我一跟他说话,他就皱起鼻子哼道:“吹牛皮”。
一到礼拜天,我就觉得无聊。无聊得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我买了各式各样的信封上面写了“杨云峰先生大展”、“杨云峰同学密启”、“杨云峰弟弟收”。我贴了邮票寄出去,然后跑到信箱边去等邮差,接到这些空信封,就如同得到情书一般,心都跳了起来,赶忙跑到房里,关起房门,一封封拆开来。妈妈问我哪儿来的这么多信,我有意慌慌张张塞到裤袋里,含糊的答说是朋友写来的。
礼拜天晚上,爸爸和妈妈去看京戏,小弟有的是朋友,家里只有我孤鬼一个。我只有把来富放到客厅来做伴,来富傻头傻脑的,我不大喜欢它,它是小弟的宝贝。我觉得实在无聊了,就乱打电话玩,打空电话。有时我打给魏伯飏,他是我们班长,坐在我后面,在南光里只有他对我好。其实他家里没有电话,我是在瞎闹。我跟他说烦死了,一晚上抽了两包香烟。我常偷妈妈的香烟抽,抽烟容易打发时间。我跟魏伯飏说如果不要剃光头,我简直想出家当和尚,到山里修行去。我告诉他,我在家里无聊得很,在学校里更无聊,倒不如云游四海,离开红尘算了。我在武侠小说里常常看到有些人看破红尘入山修道的。
有时我打给吴老师,她是我小学六年级的国文老师。我碰见这么多老师,我觉得只有她瞧得起我。她把我那篇“母亲”贴到壁报上去,里面我写了妈妈早上喂我吃“芙蓉蛋”的事,我得意得了不得,回家兴冲冲讲给妈妈听,妈妈撇了撇嘴道:“傻仔,这种事也写出来。”妈妈就是这样不懂人家。不知怎的,我从小就好要妈妈疼,妈妈始终没理会到这点。我喜欢吴老师,她的声音好柔,说起国语来动听得很。我不大敢跟我同年龄的女孩子打交道,在班上不是她们先来逗我,我总不敢去找她们的。不知怎的,她们也喜欢作弄我。我告诉吴老师听,我考进了建国高中,第一次月考我的国文得九十分,全班最高。我答应过年一定去跟她拜年。其实吴老师早嫁人了,跟先生离开台北了,我去找过一次,没有找到她。
我会这样自言自语拿着听筒讲个个把钟头,有一次给小弟撞见了,他说我有神经病,其实我只是闷得慌,闹着玩罢了。
我在家里实在闷得发了馊,没有一个人谈得来的。爸爸我可不敢惹,我一看见他的影子,早就溜走了。我倒是很想和妈妈聊聊,有时爸爸出去应酬,撂下她一个人在客厅里闷坐,我很想跟妈妈亲近亲近。可惜妈妈的脾气太难缠,说不到三句话,她就会发作起来。先是想念在美国西点的大哥,想完大哥又想二哥,然后忽然指我头上来说:
“还不是我命苦?好儿子大了,统统飞走了,小弟还小,只剩下你这么个不中用的,你要能争点气也省了我多少牵挂啊!你爸爸老在我面前埋怨,说你丢尽了杨家的脸,我气起来就说‘生已经生下来了,有什么办法呢,只当没生过他就是了。’”
说完就哭,我只得又去找手帕给她。去年暑假我偷了爸爸放在行李房的一架照相机,拿去当了三百块,一个人去看了两场电影,在国际饭店吃了一大顿广东菜,还喝了酒,昏陶陶跑回家。当票给爸爸查到了,打了我两个巴掌。那次以后,爸爸一骂我就说丢尽了杨家的脸,我不晓得为什么干下那么傻的事情,我猜我一定闷得发了昏。
我对我补习老师也没有真心话说。我的补习老师全是我爸爸派来的奸细。补习老师头一天来,爸爸就把他叫去,把我从小到大的劣迹,原原本本都抖出来,然后交待他把我的一举一动都要报告给他听,他跟补习老师所讲的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因为我们家个个都有偷听的本事。
你说叫我跟谁去说话,只有跟自己瞎聊了。不要笑话我,我跟我自己真的说得有滋有味呢。
四
在学校里我也是独来独往的。一开始我就不喜欢南光。谭校长是爸爸的老同学爸爸硬把我塞进去。我猜谭校长也有苦说不出,我的入学试,数学十一分,理化三十三分,英文三十五,谭校长劝爸爸把我降级录取,爸爸不肯,他说十六岁再念初三太丢人。谭校长勉强答应我试读一个学期,所以一开学爸爸就叮嘱我只许成功不准失败。爸爸死要面子,我在小学那次留级,爸爸足足有三四天没出大门,一个朋友也不见。
我不喜欢南光的事情难得数,头一宗我就跟我们班上合不来。他们好像一径在跟我过不去似的,我们是乙班,留级生,留校察看生,统统混在里面,而且我们班上女生特多,嚷得厉害,我受不了,我怕吵。
同学大略分为两三类,有几个是好学生,就像考第一的李津明,上了高中还剃个和尚头。鼻头上终年冒着酒刺,灌了脓也不去挤,余三角讲课时,他们老爱点头,一点头,余三角就把黑板擦掉,我连几个角还分不清楚。这些人,没的说头。有些同学巴结他们,为的是要抄他们的习题,考试时可以打个Pass,我不会这套,做不出就算了,所以老不及格。
还有一些是外罩制服,内穿花汗衫的,一见了女生,就像群刚开叫的骚公鸡,个个想歪翅膀。好像乐得了不得,一天要活出两天来似的。我倒是蛮羡慕他们,可是我打不进他们圈子里,我拘谨得厉害,他们真会闹,一到中午,大伙儿就聒聒不休谈女人经,今天泡这个,明天泡那个。要不然就扯起嗓门唱流行歌曲,有一阵子个个哼(Seven
Lonely Days),我听不得这首歌,听了心烦。过一阵子,个个抖着学起猫王普里士莱,有两个学得真像。我佩服他们的鬼聪明,不读书,可是很容易混及格。
我坐在几个大女生后面,倒霉极了。上课的时候,无缘无故,许多纸团子掷到头上脸上来。这些纸团,给我前面的唐爱丽居多,给吕依萍和牛敏的也不少。“下午两点新生戏院门口,CK”,“下午五点凯利JJ”。唐爱丽不像个高中生,我敢说她起码比我大两岁,老三老四,整天混在男孩子堆里。她敢拿起杜志新的帽子,劈头劈脸打得杜志新讨饶。一到下雨天不升旗,她就把大红毛衣罩在制服外面。我们班的女生,都不大规矩似的。大概看多了好莱坞的电影,一点大年纪,浑身妖气,我怕她们。
除了魏伯飏以外,我简直找不出一个人谈得拢的。魏伯飏不爱讲话,他很懂事,喜怒全不放在脸上,我猜不透他的心事。
你说我在学校那还有什么意思,一个人游魂似的,东荡荡,西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