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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成仁的脑袋嗡地一声,他的额头流下了汗珠,他只记住两个字:绝育。
绝育,天啊,这岂不是要让他绝掉生儿子的希望吗?
这时,他听见书记说:“计划生育在前两年就开始提倡了,现在才开始抓,大
家也不要觉得太突然,这次咱们立竿见影,上级已经来通知了,凡本单位家属,两
个孩子以上的育龄妇女,过几天都要做绝育手术,这项工作要当成一次促生产的任
务来抓。”他又开玩笑说:“我是向上级打了保票的,你们也得对自己的裤带打保
票。”
接下来,粮库的妇女主任做了讲话。罗成仁虚汗淋淋,结扎,手术,这两个字
眼震得他耳膜发疼,头昏脑胀。
事故是在下班前发生的,罗成仁扛着一麻袋稻子走上了跳板,他觉得两腿发软,
他匆忙地向晒坪那看了一眼,黄灿灿的晾晒的玉米晃花了他的眼睛,他的腰不争气
地弯了。他强挺着又走了几步,眼看着就要到入粮口了,他的两耳开始轰鸣。再也
站不稳,他从八米高的跳板上摔了下去,沉重的粮袋和他一起坠落。
日影在眼前一掠而过,他没来得及叫一声,人已摔到地上。
万幸的是粮袋撞了他的腰部后硬弹了一下,重重地先落在地上,否则,他有可
能再也起不来了。
徐立群带着两个女儿哭着赶到医院,罗成仁刚好从处置室被推出来,他见到徐
立群,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滚回去。”罗成仁近乎甩着哭腔说,“你快给我滚回
去。“徐立群惊骇地收住泪,担心地看着丈夫。
罗成仁出院时,夏天已经过去。他的腰永远地弯了,那个虎虎势势的汉子没有
了,走回家门声音都没了火气,一个男人眼见就被不幸消磨完了。
罗成仁在回家的第二天又点燃了生命的希望,他和妻子都确信,徐立群怀孕了。
那些天徐立群在初秋反常的天气里剧烈地呕吐,和前几次妊娠的反应不同使她
相信怀着的是一个男孩。而榆树镇的计划生育工作也在迅猛地展开。妇女们不再谈
论家长里短,她们谈论新的话题:手术的恐慌和疼痛。许多妇女都感到自己不幸,
她们不但要忍受每月一次行经的苦恼,要忍受生儿育女的痛苦,而现在,又要在肚
皮上动刀子了。不安的躁动的情绪像秋天最后的一茬野草在雨中迅速拔节,蔓延,
泥泞的榆树镇更加沉郁。
渐渐沥沥的秋雨之中,街上白榆树的叶子开始变黄,有的已经沾着雨水沉重地
坠落了。树叶一天天稀起来,哗响的声音不再像夏天那样柔和,听起来有些破碎。
镇医院已经住进了做完绝育手术的妇女,因为这是一次全镇的大规模行动,镇子里
的工厂、商店和其他组织对所有够绝育条件的妇女都做了思想工作,街上张贴着标
语口号,义务宣传员在街口宣讲着计划生育政策,入情入理地讲述人口失控将带来
危害。街道的主任们已经到罗家来过了,她们认真地做了徐立群的工作,并且拜访
了罗云,请她帮忙劝说徐立群。她们还表明了组织上的决心,工作要一直做到徐立
群想通,做完手术为止。
徐立群决定到乡下的亲戚家去避避风头,罗成仁连夜帮她收拾好行装。徐立群
把钥匙交给了罗小梅,然后带上了刚刚断奶的三女儿离开了榆树镇。
徐立群出走的第二天,罗成仁接待了专政路居民委的工作人员,他们为罗成仁
选择了两条路,要么找回徐立群,要么给他做手术,镇上已经有丈夫替代妻子的先
例。
罗成仁在一个清霜铺地的早晨也离开了镇子。这时,镇子外的田野里正散发着
稻谷成熟的清香,秋天的蜻蜓虽然抬不动翅膀,调皮的豆荚却在爆响,肥胖的黄澄
澄的豆粒滚动着成熟的希望。镇郊的菜农们在收获白菜,采摘最后一茬豆角和西红
柿,还有起了麻皮的黄瓜。镇上人家的餐桌很快就要多一样菜肴了,酸辣滑爽的老
黄瓜汤将使老年人大开胃口。
在罗小梅童年的时光里,这段时间是她最轻松也最沉重,最有亮色也最沉郁的
一段日子。父母双双出走,没人管着她了,家里只剩下一个妹妹。她想怎么样就怎
么样,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干任何事。走去哪里玩,玩到几点都随她高兴,这只要给
妹妹罗小花一点甜头和一个笑脸就可以了。她还可以借口家里无人照料向学校请假,
读书已使她厌烦透顶。这样她又可以睡懒觉了,愿意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她想好了各种可以去看看玩玩的地方。灯光球场正在举行秋季运动会,篮球比赛虽
没什么好看,(那些穿着裤衩背心使着蛮力气喘吁吁的家伙使她心烦),但许多卖
小吃的会聚到那里去。姑子庙卖冰糖的老徐太太一定会到那里,那个姓徐的小脚老
太太可真有意思,她一直想着要认母亲徐立群做干女儿,那她不就是外孙女?她可
以给她一分钱而买到一角钱的冰糖。碰巧在那还会遇到大二三,三个像是纸糊的小
脑袋人,因为他们是“男”的,这同样让她恶心。但她可以用一两粒冰糖,就让他
们挨排坐到水泥地上,把双脚盘上脑袋。歪着脖子流涎水。只是他们裤裆那儿太难
看,那就不让他们盘腿了,往他们头上扔一把沙子然后跑开。
罗小梅还想到三通河去,瘦了的河道时灰时蓝,随便找一个破盆,底不漏就可
以,用来煮虾和拉蛄,再跑去河堤那面的解放粮店去偷一把盐,就可以打牙祭了。
盐柜旁边总有几个裤裆很大的怪模怪样的朝鲜族老头,老头们手里小心翼翼地端平
一只小碗,里面顶多有二两散装白酒,一边同麻脸的营业员讨好地聊天,一边把手
伸进盐柜捏一大粒盐扔进嘴里吮。有一次她还看见一个老头吮二寸铁钉呢!那天营
业员可能是挨了老婆骂,气不顺,不肯让老头抓盐,他就只好吮铁钉了。这几个老
头既让她感到可怜,又觉得神秘。他们眼睛虽是红红的,目光还慈祥温和,甚至有
时开心了,或有了几分醉意,还会随便给哪个小孩一分二分的钱买糖吃。罗小花就
碰到过这种好事,可她当姐姐的却没有过。就是有她也不会要,罗小梅想,凭什么
要人家的钱呢?
到郊区去捉蚂蚱、烧毛豆也是好玩而开心的事。找一排杨树去捡杨树叶?刚落
的树叶叶梗红黄相间,好看但不中用,很脆,和人一拉就断了,还是时间长一些的
腐而不烂的好一点,黑杆的韧劲最大,战无不胜。
罗成仁离家的这天中午,罗小梅兴致极高地点炉于生火做饭,她用了一捆纸壳
也没点燃木柴,这使她多少败了一点兴致。她索性不点火了,带着罗小花去商店买
面包充饥。
后来她们来到了木器房,木器房是一个木材加工厂,“堆着很高的一堆木头,
有三四个孩子在木头堆上爬玩。她们就在那里站住了看,站了一会儿,她们就坐到
木头堆上去了。天晴后,秋天的阳光光线充足,让人昏昏欲睡。罗小梅和罗小花并
排坐那比赛嗑瓜子,瓜子壳带着唾沫星乱纷纷落下去。这时她们听见脚底下叫了一
声:“谁这么缺德?没见下面有人吗?”
一个和罗小梅差不多年纪的有些面熟的女孩从下面的空隙间钻了出来,她穿着
一身鸭蛋青色的衣裤,布带鞋,脸上的雀斑很明显,短发上粘着草叶,下颏那还粘
着罗小梅刚吐下去的瓜子皮,看着女孩气呼呼的样,罗小梅和罗小花笑起来,罗小
花的眼睛一笑就成了两条缝。那个女孩开始还愤愤的,见她们好长时间也止不住笑,
也就笑了。罗小梅往一边挪挪,女孩利索地爬上来和她们坐在了一处。
两个人很偶然地相识了,却立刻觉得相见恨晚,并因为另一个人的出现而改变
了自己的生活轨迹,这是生活中常有的事。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大多是一方在另一
方身上发现了自己,比如自己喜欢的性格,自己喜欢的长相、打扮,自己喜欢的举
止言谈等等。有时思想里虽然不是这么明确,可说不清原因的喜欢,更会使她们的
接触变得自然,更为自然地迅速发展。罗小梅和陶小米的相识就是这样。
没用多长时间,罗小梅就知道陶小米住在城南,她们甚至在一个学校里读书,
这多么使人惊讶呀!陶小米转学到这里三个月了,虽然她们不在一个班级,陶小米
在四年三班,罗小梅在四年一班,可她们总有很多机会见面啊,为什么早没有相识
呢?过一会儿,罗小梅又知道了陶小米有一个任性的弟弟,喜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