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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热气腾腾的汤锅前面。他的风泪眼难看地眯缝着。后来他不再站在那,他坐下
来亲自陪客。来陆家喝肉汤的只有田家的孙子大二三,洒疯子,还有不知来历的两
个过路乞丐,拿着掉了漆的搪瓷缸子,喝得咕嘟咕嘟响。酒疯子边喝边骂大二三,
起先三个小脑袋还傻着,等从酒疯子的表情窥出端倪,他们就像三只火烧了屁股的
猴于,一起跳起来,把碗里的汤劈头盖脸地向酒疯子泼来,酒疯子反而哈哈大笑。
然后,他为小脑袋和陆朝臣表演了不脱长裤就能脱掉裤衩的绝技。他把双腿弯曲,
手从裤腿伸进去,三掏两掏,沾着屎尿的裤衩就被他脱下来扔在了饭桌上。大二三
高兴得满地打滚。
夏天的夜晚,镇外的水田漫着一片片白水。沉郁的天空下,池埂上弥漫着茴茴
菜、婆婆丁,柳蒿芽,猪耳朵菜、荠莽菜、车前草等各种野菜混合的略带点苦味的
甜香气息,泥块在水里酥软,惊起一片又一片的蛙鸣,蛙鼓悠然绵长。
为了保证农业用电,榆树镇这晚一片漆黑,街上只有少数的几户人家闪烁着蜡
烛或油灯的光亮。陆朝臣点的是一盏瓦斯灯,火苗在噬噬的响声中格外雪亮刺目。
他的脚下满地烟蒂,前面的桌子上摆着十几把刷帚,三四把铝勺,还有二十几只粗
瓷小碗,甚至还有两打竹筷和五六个汤匙,这是人们对他请客的回报。冷漠地看着
早没了热气的汤锅,陆朝臣的双颊更加肿胀了,他开始无休无止的牙疼。
他想他是错了,榆树镇再也不会接纳他了,将来他也是一个进不了祖坟的孤魂
野鬼。他又想自己想的太简单了,他这样讨好人们,可就连老指这种近乎要饭的人
都没有来,人们不屑喝他的肉汤,也许明天还会有人借此来批斗他吧,他好像看见
自己已经站在了专政路口,向所有的人低下一颗生了赘肉的脑袋。
这天榆树镇使刑满释放的陆朝臣又戴上了沉重的桎梏,丢掉了最后一点自尊。
在以后的日子里,榆树镇将为此付出代价。
第二天早晨,陆朝臣意外地发现他支在院子里的汤锅被人动过了。锅里的肉汤
已经见了底,夜里下过小雨,院子里布满新鲜的杂乱的大大小小的脚印。
第二章
罗小梅从记事开始,到现在的十三岁,有好几年的时间她是怀着对姑姑罗云的
敬慕度过的。她喜欢姑姑终年穿着的打了补丁的旧军装,喜欢她挂在胸前的一枚枚
勋章,喜欢她喝水的军用水壶,搪瓷缸子,旧毛巾,旧腰带,甚至她用来束胸的布
带。她模仿姑姑的一举一动,连她日益臃肿起来的步态也成了她效仿的对象。一天
天的耳濡目染,她甚至还形成了和姑姑一样的怪僻性格,喜怒无常,骄横、敏感和
焦虑暴躁。任性使她在小伙伴中很快树立了威信,在玩抓特务的游戏中她总是军官,
她和男孩子一起掷瓦片、玩弹子、弹玻璃球,拉着手玩“山连山,水连水”。她最
不喜欢的就是过家家,还讨厌女孩们玩口球时的咕唧咕唧的声音。小时候她真是野
极了,有一回她和一个比她大两岁的男孩摔跤,一连胜了四次。
她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是在她七岁的那年。一个闷热的中午,她偷偷地把妹妹
扔在粮库的院子里,和一群男孩子跑到从镇外流过的三通河游泳。一路上他们说说
笑笑,毫无顾忌,等到他们来到大河边,几个小男孩脱掉了裤头扑通扑通跳进了水
里,而几个稍大一点的男孩却表现出了扭捏和隐隐的兴奋——他们在等她先脱衣服。
天热极了,河边的青草里懒洋洋的催人入眠的蛙鸣,河对岸的村子里一声高一声低
的驴叫,隔年的腐草根和河泥的腥味。还有孩子们排在草棵里的,同青草味混在一
起的粪便的热烘烘的臭味搅得她头晕。在男孩子们目光的注视下,她忽然间产生了
羞涩的想法,这种想法在以前从未有过。她想,她要脱衣服也要到树林里去。在她
转身的当儿,几个男孩子却飞快地脱掉了裤子奔到水中去了。一瞥之间她看见了其
中的一个异于自己身上的物件,她的脸立即红到了耳根,她不自觉地转身跑上了来
路。身后水里的男孩子们恶作剧的哄笑声臊得她无地自容。他们大声哄她:“罗小
梅,哄啊!罗小梅,哄啊!”
跑出很远,她停下来,爬上一棵树,向游泳的地方瞭望。她看见他们正在河堤
上站成一排,他们在比赛着射程,一条条银亮的水线在阳光下抛洒着。她忽然心里
憋闷起来,流下了两行委屈的泪水。
从那以后她不再和男孩子们一起玩了,她的性格变得内向寡言。这种变化还和
她日益沉重的负担有关,学校的功课不重,但这时她已经需要照顾两个妹妹了。二
妹的出生把罗小梅所能拥有的空闲时间全部占有了。出去玩,她也只能背着二妹,
领着大妹。背上的孩子每天趴在她的身上嗑她的小褂,这孩子的体质不好,动不动
就闹病,总是蹬着两条小腿哭闹,使她厌烦透顶。终于有一天,她耐不住街上的小
伙伴们采榆钱的诱惑,把孩子放在院子的煤筐里叫大妹看着,自己跑到街上去了。
这一年,满街的白榆树都结满了榆钱,杏黄又透着嫩绿的榆钱让孩子们流口水。
他们爬树、跳高。有的干脆用一根木棍绑上镰刀,专挑枝细榆钱又多的枝杈割,割
下来就橹下大把的榆钱送进嘴里,嚼出很清香的绿汁。白榆树的榆钱有些苦,但这
并不妨碍孩子们把这当成美好的零食——这总比吃到一块叫缸炉的硬点心容易很多。
他们大声呼应着。一会儿这个喊:“到这来呀!”他们就一起跑到这棵树下。刚跑
过来,那里又喊:“到这来呀!”他们就又一起跑到那棵树下面去。到底有一个孩
子被砍下来的树枝扎破了脑袋,流了血,大家一齐散了。罗小梅拿着一枝榆钱往回
走,这时她才发现大妹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这下她吓坏了,她想起自己已经跑出来
很长时间了,二妹还扔在院子的煤筐里。
等她跑进家门,祸已经闯定了。母亲徐立群一边露着胸脯奶着孩子,一边拿着
一把鸡毛掸子在等她。她的脸色变了,第一个念头是逃走,还没有转身,只听见母
亲徐立群尖叫一声。她一愣,这工夫,母亲已经冲过来抓住了她的头发。徐立群方
才的一声尖叫是因为乳房被奶着的女孩咬了一口,这孩子刚刚长出四颗牙齿,就在
母亲的奶头上留下了两排血印。抓过罗小梅,徐立群犹豫了一下,她看见可怜的丫
头脸吓白了,鼻尖冒出了汗珠。
“叫你看孩子,你死哪去了?”徐立群声音仍然尖利,她把腋下夹着的孩子送
到大女儿的眼皮底下,那孩子的左腮破了一块,仍在流血。“叫你看孩子,你让公
鸡啄了她!叫你看,你让公鸡啄了她!”
罗小梅知道这顿打是捱不过去了,她求救地向正屋的门口看,那里站着她的姑
姑罗云。而她的姑姑却冷笑着,并没有拦阻的意思,抱着膀,样子像是在看戏。
徐立群也在看罗云的变化。一瞬间,她的火更大了,软了的心一下子硬了,她
撒开手,抡起鸡毛掸子,向大女儿的屁股抽过来。
边抽边破口大骂:“你的眼睛瞎了吗?你怎么不瞎了你,小臊X,看我撕烂了你。”
罗小梅被母亲的狠样子吓呆了,她忘了躲,在那挺着挨打。倒是大妹跑过来哭
着抱住了母亲的腿,哀求着:“妈,别打了,别打了,妈!”
徐立群掉过掸子又打二女儿,罗小花破声地大叫:“姑姑,快拉呀!打死我了。”
罗云没有动,仍然冷笑着,她知道徐立群是在骂她。她方才在屋子里睡觉,她
实在是没看见院子里的孩子,被哭声吵醒,她也没出屋,直到听出声音不对,才恹
恹地走出来,正巧徐立群从外面回来,抱起孩子,她才知道孩子被公鸡啄了。
徐立群打了一气,没见罗云应声,她就停下手,又骂起来:“吃吧,吃去吧!
怎么不撑冒你的×眼,看你那挫地缸的骚样,你给我死出去。”
这回她是明明白白地在诅咒罗云了。这样,罗云就不能不吭声了。“你骂谁?
我不吱声就算了,不和你这没妇一般见识,我还没说这个小死丫头吵了我的觉,我
又不是你的保姆,凭什么就给你看崽子?”
徐立群这下可找上了对头,她立刻转回头,“我哪用得起你呀S我自己养的自己
带,也没说让你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