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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市里上了一辆能通郊区的公共汽车,终点站是安定医院。汽车驶出市区,在刚刚返青的田野上司机开始加速。他开得并不是飞快,而是保持一个从容平静的快速。我坐在窗前,看着司机的背影,通过他速度的变化,我感到了他心情的转移:蓬勃充满了活力。他偶尔通过侧面的窗口看看近处远处的田野,一点也不在乎我们的终点是精神病院。这多好,不是每个人都在乎细节,所以也不是每个人都是病人。
在进到医院以前,我脑子里都是关于精神病院的种种想象,而且大部分具象的东西都是从电影里看来的。电影电视如今无孔不入,让人难过。我通过一个整洁的院落进到一个三层的黄颜色的楼里,在门口我碰见一个年轻的护士,她告诉我109在走廊的最里面。我穿过走廊,偶尔从病房的窗户里望过去并没有看见有人被绑在床上,有几个人坐在床上,头微仰,嘴微张,跟练静坐的人差不太多。可是109房间一个人也没有。我回到走廊上又碰到了刚才的小护士,她让我到后院看看。
后院是个搞得很俗气的中式的小院儿,有回廊花池什么的。我看见天河坐在花池后面的一个低矮的假山上,远看有点像一个成精的猴子。
你好,朋友,是我像他那样对他挥手对他微笑对他打招呼。可是他并没有像我回答他那样也对我有什么表示。他表情没有变化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猴子。我走近他,看见他的表情,用句时髦的话说,很酷。我已经走到他的跟前,他依旧看着我不说话。我觉得很尴尬,把给他的水果放到地上,坐到他旁边的另一块石头上。
你还认识我吗?我又试试跟他说话,因为不想什么话都没跟他说就走了。
他对我笑笑,我也赶紧对他笑。
我去过德国,我想提醒他我是谁。
那又怎么样?他说。
我转过头看看院子里别的人,想笑,想笑自己,他从来就没疯过,可我却把他当成疯子同情过。这世界把嘲弄人当成主要乐趣了。
好,我又看看他时,决定不再兜圈子。我去过你家,见过你母亲。
她肯定不会对你全说出来,因为她要面子。
你干吗那么肯定?我看着他的脸突然又把他当一个男人一个正常的对手。
除了医生她不会再对任何人说,她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儿来。
我并不想知道没人敢说的事情。
他听我说完笑了。我也觉得自己说这样的话可笑。
我开始在家里不穿衣服。他说。
可她是你母亲。我说。
就是。他说,所以我没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我身体本来就是她给的。
我没有再说话,等他往下说。可他不说了。他碰碰我的肩膀,让我看远处的一个很壮的男人。
他是这儿最厉害的家伙,他每天都嚷嚷打死这个打死那个,可他谁也没打过。
可他很壮。我说。
对,他说,可他要是逼你,你不跑,你就赢了。
要是跑了哪?
他就会不停地追你,直到医生把他抓起来。
你想告诉我什么?我想起他母亲说他平时大部分时间看书,所以对他说话十分小心。
这儿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我在这儿觉得很舒服。
你以前干吗嘲弄我们?
我没有。他认真地否定了我。
你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你这么问真蠢。
是嘛,我说完感到自己脸红了。也许我真的很蠢,我说,所以我男朋友才把我给扔了。
别想这个,世界上人扔入的事每天都发生,什么也不影响。
什么能影响你?
现在什么都不能了。
以前能吗?
他看看我,眼睛里闪出一点柔情。我抓住了这一瞬间的温柔,我意识到我愿意接受他,哪怕是作为最亲近的人。
你和我见过的所有的人都不一样,我说的也是心里话,而且我尊重他。
因为我是精神病患者。
也不一样。
行了,你得走了,探视时间早过了。
我有些吃惊,我没想到他会赶我走,我看着他,他的脸又像我进来时那么冷酷。我回忆刚才那一瞬间的柔情,我突然感到自己需要它,不想就这样放弃了。
你刚才让我产生了错觉。我小心地说,害怕他会再一次嘲弄我。
你没错。我的确很喜欢你。
我看他,心里高兴,好像我马上会跟一个如此特别的人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我等他说下去。
不过我命中注定永远也不会有一个女人,我对你就像对我母亲一样。
你不是说你媳妇是个警察吗?
我们都笑了,而且笑得声很大,以至于别的疯子都开始看我们。当我们都停止笑的时候,我心里一下子就难过起来,我知道我得离开了。
你刚才说现在什么都不能影响你了,你是什么意思,以前什么能影响你告诉我吧,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多了解你一点儿。
他又一次像刚才那样目光闪露出些许温柔,我期待他认真对待我,哪怕一次。
我妈妈,他说,现在她老了,我讨厌她,所以我想办法让她送我到这儿来,这样我就可能离开她。
你用了什么办法?
我用毛笔在胸膛上画出内脏的位置,他说到这儿笑笑,然后拿着刀。
你是不想再拖累她了,你希望她晚年能安静地度过,你甚至希望她能跟一个德语系的教授结婚,你可怜……
我没再说下去,因为我看见他用手把耳朵堵上了。
对不起。我小声说。
他放开了耳朵,笑笑。
那你为什么对我说了这么多,因为你喜欢我吗?我问。
你什么都知道了,就没有理由再来了。
你不要我再来看你?
他摇摇头。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不再想见到任何人。
那你为什么不出家?
这儿比出家好,连宗教也没有。
可你在这儿得吃药。
这跟吃饭没什么不同。
那就祝你好胃口了。我突然感到愤怒,我狠狠地对他说了这句话,然后就离开了。
我从后院进到楼里,穿过楼里来到前院,走过这样一段路我的愤怒消失了,随着而来的是那么放的伤感,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离开院子之前听到喊声。
等等,朋友。
我回身看见他站在楼前,他对我像从前那样摆摆手。
难过的时候,试试捅左肾。
我所有不争气的泪水都在这时涌了出来。我想跑过去拥抱他,可是我不能,不能,不能。
我出了院门,用手遮着太阳,看见远处的公共汽车在田野间移动着,为什么我不能?为什么我不能拥抱他?如果还是来时的那个司机,我就把天河的事讲给他,问问他下次愿不愿意再把我拉过来,天河不是说了嘛,世界是个大林子,什么鸟都有,作为结论人还要求什么啊。
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
大约清晨六点到六点半左右,在你二十五岁时的一个早晨,有人敲你的门。你怎么能知道把敲门人放进来,就立刻把自己推上了悬崖(那种前后都是峭壁的悬崖),无路可退。
一个女人,如果真的无路可退,那不是完了吗?
可我连想都没想,乘着夜里还未散的酒兴,胡乱地在睡袍上披了一件军大衣,然后用力扯开院子的小门,向后一掼。我没看清外面站着等候开门的人是谁。那天早晨有雾,我只看见了一个大致轮廓,像是个男人。
如果我夜里没喝那么多种类的酒,我不知道事情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情形。他站在灯下看我。我不看也知道我是什么模样:脸色青黄;眼睛像是刚刚消了肿,眼皮松松垮垮;嘴角堆着密匝匝的皱纹。我没做过比喝酒更坏的事。不是吗?我总以为,二十几岁干什么都行,别说多喝几杯!因为你总还有机会,自新、改过、悔过等等好多机会。可是站在灯下的这个男人认为女人喝酒就是在堕落的起点上迈了第一步,喝多得不得了的酒就堕落到最可耻的街区了。
我当然看清了他是谁。我还记得我曾经被他爱过,像电影里那些专门镜头差不多。我们因为喝酒和穿裙子这两件事才没一块进坟墓。除了喝酒,他也不喜欢我穿裙子。他说我裙子比他裤子短,这不公平。
可此时此刻,我想靠近他,想拦腰抱住他。分手以后,他可能走得很远,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回过这个城市,反正我是快一年没再见到他。这一年我总是穿裙子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