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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胜儒显然是有备而来。他略一思索,就说,半年前,场里的会计出去搞大串联没回来,工人们将近三个月没发工资了。我就到集圩人民公社借了一笔钱,给大家发生活费。当时,董亦剑和苏秋千两口子领了三百块钱。后来,会计大串联回来了,大家伙儿把钱全还上了,只有董亦剑两口子,仗着自己是一把手还是怎么的,至今没还账。
秋千先兀自懵了。天地良心,补发的工资一拿到手,秋千做的头一件事儿,就是还上公家的钱。此刻,看着朱胜儒翻着白沫的嘴巴,秋千恨不得冲上去,撕烂它。董亦剑呢,也憋了一肚子的火。有生以来,他从不怕吃苦,甚至不怕牺牲,最怕的是被人污损清白气节。但他不能立马站出来,为自己辨白。他不能将干部会变成他的辩论会,变成他与朱胜儒的斗争会。他只有相信组织。
秋千再也沉不住气了。她的男人,被这张臭嘴巴污损着,践踏着,那心里是种什么滋味儿?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刚要开口,就见赵小兰扭着小脚,小旋风一般从门外刮将进来。进来之后二话不说,直冲着朱胜儒而去,跳了两跳,一把就薅住了朱胜儒的衣领子。朱胜儒毫无防备,竟然被她三拉两拽就扯到了最前头。会场上立马乱了。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嘛?政委一示意,即刻有人上前扯开了这俩夫妻。
赵小兰的指头,几乎指到了朱胜儒的鼻子尖上,骂道:地蛋儿,你还算是个人吗?你扪着心口窝子想一想,董书记哪一点对不起你?事到如今,你还要血口喷人?!说起还钱的事情,人家苏大夫是头一个到咱家还钱的。当时,你就从账本上,把董书记和苏大夫的名字给划去了。苏大夫朝你要打的借条,你不是从笔记本里找出来,还给人家了?你朱胜儒有本事,再找出一张人家打的借条来!
朱胜儒恼羞成怒,一抡胳膊就想动手。谁料胳膊刚抬起来,早已被另一只有力的手攥住了。那是朱卫军。赵小兰一见是儿子,索性往地上一瘫,拍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将起来:你看看你儿!这可是你的亲儿子啊,你儿子可是董书记救下来的啊!你这个死不要脸的朱胜儒!你不得好死!
《秋千女人》第五章(5)
事情出现了这么戏剧性的变化,既出乎政委们的预料,也让董亦剑和秋千大为动容。而在场的干部和群众们,仿佛无意当中看到了一出好戏,摇头的,点头的,暗自感叹的,出言相助的,不一而足,场面一时大乱,直搞得朱胜儒抓耳挠腮,脸色也由红转黑,从黑变灰。
排以上干部会议已变成了干群大会,秩序维持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政委总结道,如果朱胜儒不能提供出董亦剑同志的借条,那么,朱胜儒就是在搞诬陷。对于这件事,组织上会着手调查。如果赵小兰同志反映的情况属实,那么,朱胜儒必须做出深刻检查,并接受广大干部群众的批判和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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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风波过后,董亦剑进了“三结合”革委会,负责专案组的工作。
所谓专案组,就是专为那些黑帮人物成立的办案审查小组,比如那位牛棚里的园林专家林天杰。林天杰原是新中国成立后,从印尼归国的华侨,满怀一腔报国热情,到林场这个远离家园和故乡的地方,当了一名林艺工程师。是他率先把冬季大棚育苗技术推广开来,在防治马尾松黑化病方面亦有独到之处。在秋千治好了他的急性肠胃炎之后不久,他又曾两次在牛棚里自缢未遂,被宣布为自绝于人民,案情一路上升,终于成了专案组的要犯。如今要董亦剑来“专”这种人的“案”,董亦剑的心里有股说不出的窝火。
有一天夜里,林天杰突然从牛棚里跑了出来。他怎样避开了看守的视线,又怎样穿过夜色,穿过不时划破夜空的流弹,来敲董亦剑的家门的,董亦剑不得而知。听到敲门声,秋千一激灵,只得披衣下地。打开门,林天杰一下子撞进来,趔趔趄趄跑到大床前,立马就给董亦剑跪下了,嘴里低呼道,董书记救我!秋千吓得赶紧关上门。董亦剑找鞋下地,要扶他起来,他却说什么也不肯起,只是一遍遍地念叨,董书记救我,董书记救我……
秋千怕把孩子吵醒,急忙跟进房里来,劝道,老林,有话起来好好说,看把孩子们吓着了。林天杰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在椅子上小心坐下,一双眼睛透过镜片眼巴巴地瞅着董亦剑。董亦剑不吭气,点着了老烟斗,边吸边踱来踱去。半晌,才在林天杰面前停下,询问道,老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林天杰的老家福建连江,恰是董亦剑当年带兵的地方。那么大的山沟子,真想藏起个把人来,那就好像新四军的伤病员躲进了芦苇荡,谅是谁也找不出来的。林天杰说,老家里还有几个堂亲和几间老屋。董亦剑思索再三,才对秋千说,家里还有多少现钱?全找出来。秋千白天刚从银行里取了点钱,原是想明天寄回鲁南老家给公公的。现在救人如救火,立马将那二百块钱全部拿了出来。董亦剑接过来,一把全塞给了林天杰。秋千见林天杰衣衫褴褛的,模样儿太扎眼,想必这个样子出门,到不了天亮,就会被革命群众扭送归案。秋千连忙又打开樟木箱,找出一套没被小将搜缴去的旧军装,让林天杰换上。董亦剑说,老林,火车站的道儿你是认得的。甭管是哪股道上跑的车,逮着车你就上,知道吗?林天杰立马明白了,双膝一软,又要往地上出溜,被董亦剑一把捞住。秋千打开房门看了看,只见天上布满星,没见月牙儿亮晶晶,心说,不可久留。就拉起林天杰,又塞给他两个馒头,将他送出了门。
专案要犯一夜之间就逃遁得无影无踪,这件事,令刚刚成立的革委会大怒。董亦剑作为专案组长,因工作不力,立马被停了职,并勒令他做出深刻检查。如果他们知道了,正是董亦剑和秋千资助林天杰落荒而去的话,那么,这一家人必然面临灭顶之灾。秋千紧咬牙关,虽然心里害怕,但仍是认为董亦剑没有错。她托王莲子寄来关东大烟叶,为董亦剑切成细丝,又洒上糖水,放进大铁锅里烘炒。那只老烟斗,几乎成了董亦剑的招牌了。有老烟斗在,对他,总是一种寄托,总是一丝安慰。秋千能做到的,就是保证那只老烟斗不空锅。
但是,这一次,董亦剑想得太多,越想越想不通,是真真正正地想不通了。无论他正着想,反着想,仰面朝天地想,翻身覆地地想,左冲右突地想,就是想不通。为什么文化一革命,昔日的同事战友立马变成了乌眼鸡?为什么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人,要拿起枪杆用鲜血厮杀?为什么林天杰这样的人,原本是怀抱一腔爱国热血,如今却三番五次要自绝于人民?这是在革命吗?那些在枪林弹雨中倒下的战友,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就是这等支离破碎的山河吗?
董亦剑的心灵备受煎熬。他一夜一夜地失眠,令秋千心忧如焚,又不敢让他吃多了安眠药。想不通,董亦剑就把笔记本一本一本拿出来,从头到尾翻来覆去地看。那上面,抄写着自文化革命以来的许多重要文件,毛主席语录和诗词,抄写着许多风云人物的豪言壮语。那些,原本是给他方向的北斗星,给他支撑的强心剂,如今,却如一堆乱石,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坎上,让他步履蹒跚。秋千忍不住,把笔记本锁进了抽屉,只留下一本还有余页的放在外面。有一次,秋千按捺不住,偷偷翻开了它。只见空白之处,董亦剑不知何时写下的字句,墨痕犹新:受不完的蒙蔽,站不完的队。写不完的检查,流不完的泪。杀不完的回马枪,请不完的罪。搞不完的大联合,建不完的革委会……秋千的泪,立马就下来了。
《秋千女人》第五章(6)
实在睡不着的时候,董亦剑就披衣起床,坐到办公桌前,把两年间订阅的《解放军画报》翻出来,一页一页地,将上面的照片和画儿剪下来,就好比一个立志守节的寡妇,要一枚一枚地数着铜钱,才能熬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秋千有时会默默陪他到半夜。有时倚着床头,就在他的叹息声中睡过去了。
精神世界的坍塌,日久天长,带来的一定会是肉体的崩溃。董亦剑开始持续发烧。几天之后,高烧到了摄氏四十度。秋千急得手脚冰凉,找到了革委会。政委不得不派了副政委来,送董亦剑进了驻军医院。检查发现,董亦剑原有的乙型肝炎已经转化成了肝癌,且已到了晚期。
一声巨雷,就在秋千的脑门上炸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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