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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 接着他把脸转向了墙壁。
“完了,”费奥多尔楚克叹了口气,“现在一切都清清楚楚——完了。小伙子不中用了。”
他久久地、逗趣地奚落着,谁也没有制止他。
“呶,我们怎么办呢,准尉?应当决定:是躺在这座坟墓里还是另外哪一座?”
“有什么好决定的?”赫里斯嘉大婶迟疑他说,“已经决定了:我们在这里等着。”
“等什么?”费奥多尔楚克暴跳如雷,“我们等什么?等死?等寒冬?等德国人吗?我问等什么?”
“我们等红军来,”米拉说。
“等红军?……”费奥多尔楚克鄙夷地重复了一句,“傻丫头!瞧见了吧,你的红军:躺在那里不省人事。完啦!红军被打败啦!打败啦,懂吗?”
他声嘶力竭地喊,是为了让大家都听见。大家都听见了,但是都缄默不语。普鲁日尼科夫也听见了,也缄默不语。他已作了周密的考虑,下了决心,此刻正在耐心地等待着大家进入梦乡。他已经学会了等待。
当一切都已沉寂、准尉打起了呼嗜、三盏小油灯在入夜时已被熄灭了两盏的时候,普鲁日尼科夫爬起身来。他坐了良久,倾听入睡的人们的呼吸声和等待着自己头晕能好一点。之后他把手枪塞进了衣兜,踞着脚走到放置准尉做的火把的搁板跟前,拿起了一个,但他并没有把火把点燃,而是摸索着向通往走廊的小洞孔走去。他不大熟悉这些走廊,没有光亮恐怕走不出去。
他什么也没有碰着,一点声音也没有弄出来,他已经善于在黑暗中不出声地移动自己的脚步了,而且相信谁也不会醒,谁也不会妨碍他。他认真地考虑了一切,权衡了一切,把一切作了一番概括,而这一概括使他得出的结论是,他没有完成自己的职责。只有一点他没有考虑到:一个在许多夜晚都微闭着眼睛睡觉的人,也象他今天倾听别人的呼息那样,倾听过他的呼吸。
普鲁日尼科夫终于通过狭窄的洞孔来到了走廊上,并且点燃了火把:火光从这里已透不进人们熟睡的掩蔽室里了。他把火把擎在头上,一面驱赶着硕鼠,一面顺着通道慢慢往前走。奇怪的是,硕鼠至今还使他害怕,因此他没有把火把熄灭,尽管他已经辨别了方向,知道往哪儿走了。
他来到逃脱德国人追逐时跃进的那个死胡同:这里至今还放置着子弹匣。他把火把擎高,照了照,发现洞口已被砖头堵得严严实实。用手摇晃了一下:砖头动也不动。这时他就将火把插在墙缝里,开始用两只手摇晃这些砖头。他只抽出了其中的几块,可其它仍凝然不动:哼,费奥多尔楚克干得可真不错。
普鲁日尼科夫弄明白入口已被彻底堵死了以后,便停止了徒劳无益的试图。他非常不愿意在这里,在地下室里,做他决定了的事情,因为这些人就住在这里。他们有可能误解他的决定,认为这是软弱或者精神错乱所致,这是他所不希望的。他宁愿就那么销声匿迹,不辞而别,那哪儿去都行,但是这种可能性已不存在了。就是说,人们将会对他任意猜想,会指责他的死,无可奈何地去处理他的尸体。事情必然如此,因为出口的被堵死丝毫也没有动摇他对自己的那种公正的判决。
这样想过以后,他摸出了手枪,拉了拉枪栓,犹豫了片刻,不知往哪儿打好,他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胸口:不管怎么说,他不想带着脑浆涂地的头颅倒在这里。他左手摸了摸胸口:心脏跳得较快,但是很有规律,几乎是平稳地。他挪开了自己的手掌,把手枪举起,力图使枪口对准自己的心脏……
“柯里亚!……”
倘若她喊的是任何一个别的词儿,哪怕还是以她适才的那种惊俱的声调喊出来,那他也会扳动枪机的。但她的呼叫是来自和平的世界,而这里,这里不曾有过也不可能有如此惊惧地呼唤他的名字的妇女。他不由得垂下了手,为的是看看谁在呼唤。他的手总共才垂下一秒钟,她已经一破一拐地跑到了他的跟前。
“柯里亚!柯里亚,别这样!柯里奇卡,亲爱的!”
腿支持不住了,她跪了下来,使劲抓住他那握着枪的手。她把自己泪湿的脸紧贴在他的手上,不住地吻他那肮脏的、散发着硝烟味和死亡气息的军装袖子,她把他的手紧紧压在自己的胸脯上,紧紧地压着,忘记了羞涩,本能地感觉到,在那里,在姑娘的富有弹性的肉体上他是不会扳动枪机的。
“扔掉它,扔掉。我不放开你的手。不然你就先打死我。先把我打死。”
浸油的麻屑火把浓烟袅袅,昏黄的光焰照亮了他们。两个蜷曲的身影在向晦暗深处延伸的拱顶上晃动,普鲁日尼科夫听到了她的心跳声。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苦恼地问道。
米拉这才抬起了头:火把的亮光在泪水中散成了点点星火。
“你是红军,”她说,“你是我的红军。你怎能这样做呢?你怎能把我抛下呢?为了什么?”
她的这些漂亮的话并没有使他感到窘迫:使他窘迫的是另外的东西。他感到,原来他对别人还有用处,有人还需要他,需要他成为保护人,成为朋友,成为同志。
“放开我的手。”
“先把枪扔下。”
“它已子弹上膛。会走火的。”
普鲁日尼科夫把米拉扶了起来。她站起以后依然紧紧贴在他身上,准备随时抓住他的手。他苦笑了一下,把手枪的保险关上了,松开了枪机,接着把手枪放进了衣兜里。他随即拿起火把。
“我们走吧?” 她走在他的身旁,扯着他的手。走近小洞孔时,她停了下来:
“我对谁也不说。就连对赫里斯嘉大婶也不说。”
他默默地抚摩了一下她的头,就象抚摩着一个小姑娘似的。接着他把火把在沙土里熄灭了。
“晚安!”米拉往小洞孔里钻时悄声对他说。
继她之后,普鲁日尼科夫也钻进了掩蔽室,准尉还是那么鼾声大作,小油灯依然青烟袅袅。他走到自己的铺板,盖上了军大衣,本想考虑一下往后怎么办,但却睡着了。睡得很熟,很平静。
清晨,普鲁日尼科夫跟大家一起起床了。他一面聚神凝思,一面把他躺了许多昼夜的铺位收拾干净。
“完全康复了吗,中尉同志?”准尉问了一句,脸上露出疑惑的笑容。
“能弄到水吗?哪怕只弄三杯。”
“有水,有!”斯蒂潘·玛特维那维奇忙碌了起来。
“帮我倒一下水,沃尔科夫,”普鲁日尼科夫多少天来第一次把贴身穿的汗渍斑斑的军衣脱了下来:汗背心早就被撕成绷带了。他从压瘪了的手提箱里取出了衣服、肥皂和毛巾。
“米拉,帮我把衬领缝在军衣上。”
普鲁日尼科夫钻进了地下通道,认真地洗了好久,一面洗一面老是在想他浪费了水,而且是第一次有意识地浪费。
洗罢回来,他拿出当时不是为了急需而是为了备用,在军校军人服务部里买来的那把新的保险刀,仍然那么默默无语地、仔细地同时也是笨拙地刮起脸来。由于不习惯于刮脸,所以脸刮破了。接着,他用花露水抹了抹他那瘦削的脸,穿上了米拉递给他的军衣,把皮带紧紧地束在腰间。他坐到了桌前——细长的孩子般的脖颈从显得肥大的领口中抻了出来。
“汇报一下吧。”
大家交换了一下眼色。准尉迟疑地间道:“汇报什么?”
“一切,”普鲁日尼科夫说得既生硬又简短:劈头盖脑。“我们的人在哪儿,敌人的位置。”
“这——明摆着……”准尉不知所措了,“都知道,敌人在顶上。而我们的人……我们的人不知在哪里。”
“根据什么说不知在哪里?”
“都知道我们的人在哪里。”费奥多尔楚克板着脸说,“在地底下。德国人在上面,而我们的人在下面。”
普鲁日尼科夫没去理睬费奥多尔楚克的话。他象同自已的副手那样同准尉说话,并且利用一切机会突出这一点。
“为什么不知道我们的人在哪里?”
斯蒂潘·玛特维那维奇负疚地叹了口气:“没有派人出去侦察。”
“我猜到了。我问的是:为什么?”
“这叫我怎么说呢。您生病了。而我们把出口堵死了。”
“谁堵的?”
准尉不吱声了。赫里斯嘉大婶想解释一下,但是米拉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