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咙越发痒想咳嗽,小便也憋起来,我恨我成了一名逃犯。
狡兔三窟,我想,我还不如只兔子。这么大的城里,广厦千万间,怎
么就没有一个别处的秘密房子,让我安静睡一觉和读书写作呢?我当然不
敢奢想有深宅大院,有门子在前可以挡驾,有那么一小间放张桌子和小床
即可,但我不能。以致于我在任何地方去上厕所,都设想有这么个地方,
把蹲坑填了,封了天窗,也蛮好嘛。我的房间从来是一室一厅或二室一厅,
前无院子,后无后门,什么人寻我,都是瓮中捉鳖。
事实是,我并不是个不需要朋友的人,读书写作之余,我也要约三朋
四友来喝酒呀,谈天呀,博弈搓麻将。但往往是想念的朋友不来,来的都
是不想见的人。我曾坚持不开门,挡住了几次我的从老家来的亲戚,他们
是忙人,敲几下以为我不在家就走了,过后令我捶胸顿足。我挡不住的是
那些要我写条幅去送他的上级的人,是那些有什么堂会让我去捧场的人,
或是他们什么事也没有,顺脚过来要解闷的,他们有的是闲功夫,上午来
敲不开门,下午又来敲,今日敲不开明日再来敲,或许就蹲在门外和楼下。
他们是猎人,守在那里须等小兽出来。
明代的陈继儒说过:闭户即是深山,闭户哪里又能是深山呢?
或说,那是你红火啊。可我并不红火,红火能住这么小的房子吗?如
果我是官人家,客来又有重礼,所求之事谈完即走,走时还得说:不打扰
了,您老辛苦,需要休息。找我的双手空空,只吸我的烟,喝我的茶。如
果我是歌星影星,从事的就是热闹工作,可我热闹了能写出什么文章?又
是读陈继儒的小品,陈先生恐怕在世时也多骚扰,曾想去作隐者,但他说:
“隐者多躬耕,余筋骨薄,一不能;多弋钓,余禁杀,二不能;多有二顷
田,八百桑,余贫瘠,三不能;多酌水带素,余不耐苦饥,四不能。”我
同陈继儒一样,我可能者,也是“唯嘿处淡饭著述而已”。但淡饭几十年
一贯,著述也只是为了生计和爱好,嘿处竟如此不能啊!想想从事写作以
来,过几年就受冲击,时时备受诽谤,命运之门常被敲打,灵魂何时有过
安妥?而家居之门也被这般敲打不绝,真是声声惊心。小儿发愿,愿明月
长圆,终日如昼,我却盼永远是在夜里,夜里又要落雪下雨,使门永不被
敲打。
但这怎么可能呢?我还要活的,我还有豪华的志向,还有上养老下哺
小,红尘更深,我的门恐怕还是不停地被人敲打。我的命就是永远被人敲
门,我的门就是被人敲的命吧。有一日我要死了,墓碑上是可以这样写的:
这个人终于被敲死了!
贾平凹文集 秦 腔
山川不同,便风俗区别,风俗区别,便戏剧存异;普天之下人不同貌,
剧不同腔;京,豫,晋,越,黄梅,二簧,四川高腔,几十种品类;或
问:历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经者,是非最汹汹者?曰:秦腔也。正如长
处和短处一样突出便见其风格,对待秦腔,爱者便爱得要死,恶者便恶得
要命。外地人——尤其是自夸于长江流域的纤秀之士——最害怕秦腔的震
撼;评论说得婉转的是:唱得有劲;说得直率的是:大喊大叫。于是,便
有柔弱女子,常在戏台下以绒堵耳,又或在平日教训某人:你要不怎么怎
么样,今晚让你去看秦腔!秦腔成了惩罚的代名词。所以,别的剧种可以
各省走动,唯秦腔则如秦人一样,死不离窝;严重的乡土观念,也使其离
不了窝:可能还在西北几个地方变腔走调的有些市场,却绝对冲不出往东
南而去的潼关呢。
但是,几百年来,秦腔却没有被淘汰,被沉沦,这使多少人在大惑而
不得其解。其解是有的,就在陕西这块土地上。如果是一个南方人,坐车
轰轰隆隆往北走,渡过黄河,进入西岸,八百里秦川大地,原来竟是:一
扶黄褐的平原;辽阔的地平线上,一处一处用木椽夹打成一尺多宽墙的土
屋,粗笨而庄重;冲天而起的白杨,苦楝,紫槐,枝干粗壮如桶,叶却小
似铜钱,迎风正反翻覆……你立即就会明白了:这里的地理构造竟与秦腔
的旋律维妙维肖的一统!再去接触一下秦人吧,活脱脱的一群秦始皇兵马
俑的复出:高个,浓眉,眼和眼间隔略远,手和脚一样粗大,上身又稍稍
见长于下身。当他们背着沉重的三角形状的犁铧,赶着山包一样团块组合
式的秦川公牛,端着脑袋般大小的耀州瓷碗,蹲在立的卧的石磙子碌碡上
吃着牛肉泡馍,你不禁又要改变起世界观了:啊,这是块多么空旷而实在
的土地,在这块土地挖爬滚打的人群是多么“二愣”的民众!那晚霞烧起
的黄昏里,落日在地平线上欲去不去的痛苦的妊娠,五里一村,十里一镇,
高音喇叭里传播的秦腔互相交织,冲撞,这秦腔原来是秦川的天籁,地
籁,人籁的共鸣啊!于此,你不渐渐感觉到了南方戏剧的秀而无骨吗?不
深深地懂得秦腔为什么形成和存在而占却时间,空间的位置吗?
八百里秦川,以西安为界,咸阳,兴平,武功,周至,凤翔,长武,
岐山,宝鸡,两个专区几十个县为西府;三原,泾阳,高陵,户县,合阳,
大荔,韩城,白水,一个专区十几个县为东府。秦腔,就源于西府。在
西府,民性敦厚,说话多用去声,一律咬字沉重,对话如吵架一样,哭丧
又一呼三叹。呼喊远人更是特殊:前声拖十二分的长,末了方极快地道出
内容。声韵的发展,使会远道喊人的人都从此有了唱秦腔的天才。老一辈
的能唱,小一辈的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唱秦腔成了做人最体面的
事,任何一下乡下男女,只有唱秦腔,才有出人头地的可能,大凡有出息
的,是个人才的,哪一个何曾未登过台,起码不能吼一阵乱弹呢!
农民是世上最劳苦的人,尤其是在这块平原上,生时落草在黄土炕上,
死了被埋在黄土堆下;秦腔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当老牛木犁疙瘩绳,
在田野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立在犁沟里大喊大叫来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
关关节节的困乏便一尽儿涤荡净了。秦腔与他们,要和“西凤”白酒,
长线辣子,大叶卷烟,牛肉泡馍一样成为生命的五大要素。若与那些年长
的农民聊起来,他们想象的伟大的共产主义生活,首先便是这五大要素。
他们有的是吃不完的粮食,他们缺的是高超的艺术享受,他们教育自己的
子女,不会是那些文豪们讲的,幼年不是祖母讲着动人的迷丽的童话,而
是一字一板传授着秦腔。他们大都不识字,但却出奇地能一本一本整套背
诵出剧本,虽然那常常是之乎者也的字眼从那一圈胡子的嘴里吐出来十分
别扭。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乐趣,高兴了,唱“快板”,高兴得像被烈
性炸药爆炸了一样,要把整个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
心裂肠的唱腔却表现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来,美给了别人的享受,美也熨
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皱纹。当他们在收获时节的土场上,在月在中天的庄
院里大吼大叫唱起来的时候,那种难以想象的狂喜,激动,雄壮,与那些
献身于诗歌的文人,与那些有吃有穿却总感空虚的都市人相比,常说的什
么伟大的永恒的爱情是多么渺小、有限和虚弱啊!
我曾经在西府走动了两个秋冬,所到之处,村村都有戏班,人人都会
清唱。在黎明或者黄昏的时分,一个人独独地到田野里去,远远看着天幕
下一个一个山包一样隆起的十三个朝代帝王的陵墓,细细辨认着田埂土,
荒草中那一截一截汉唐时期石碑上的残字,高高的土屋上的窗口里就飘出
一阵冗长的二胡声,几声雄壮的秦腔叫板,我就痴呆了,猛然发现了自己
心胸中一股强硬的气魄随同着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产生了。
每到农闲的夜里,村里就常听到几声锣响:戏班排演开始了。演员们
都集合起来,到那古寺庙里去。吹,拉,弹,奏,翻,打,念,唱,提袍
甩袖,吹胡瞪眼,古寺庙成了古今真乐府,天地大梨园。导演是老一辈演
员,享有绝对权威,演员是一定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