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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十八辑)-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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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小姐可是越来越漂亮了。”朋友说。

    “谢谢。”她歪着头说道。在丈夫的同代人面前,她喜欢摆出一副少女的姿态。

    她知道这样最能赢得他们的好感。“你不想请我上楼吗,我都快淋透了。”她
说。

    她说的没错,他们说话的时候,发梢上的水正顺着脖颈流进她的乳沟。那水带
着寒意,使她的整个胸部都感受到了它的刺激。她甚至感到乳头都变硬了,硬得就
像…

    …就像什么呢?哦,想起来了,就像儿子眉头上的那粒樱桃。

    在杜蓓的记忆中,朋友家里整洁得就像星级宾馆的套间,而且总带着淡淡的药
水味。朋友的妻子和丈夫的前妻引弟一样,当年都是赤脚医生。对她来说,“赤脚
医生”是一个陌生的概念。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游方僧人—
—既乞求别人的施舍,又为别人治疗。经过丈夫的解释,她才算明白她的理解谬之
千里。后来在意大利,有一次她和当地的姑娘正光脚散步,并用脚趾逗弄草坪上的
鸽子,突然又想到了赤脚医生这个词,心中不免泛起淡淡的醋意。她为自己没能拥
有丈夫的过去,而感到遗憾。

    她还记得,朋友家的客厅挂着一幅油画,上面画着夕阳中的泡桐、花椒树、麦
秸垛和田野上的拾穗者。泡桐下的花椒树正开放着圆椎形的小花,但麦秸垛上面却
覆盖着几块残雪。而那个拾穗者,一个裸体的女人,此时正手搭凉篷眺望天上的流
云。她的屁股那么大,就像个澡盆。她曾指出这幅画在时间上的错误,但朋友的妻
子说,这就是他们对往事的记忆:“这是一种错开的花,有一种错误的美。”丈夫
说,花椒树是他让画家画上去的。“当时,我肚子里有很多蛔虫,瘦得像一只豺。

    要不是灌了花椒水,我可能就活不到今天了。“丈夫还告诉她,画的作者毕业
于中央美院,当年也曾和他们一起插队,后来又插到美国去了,这是他出国前的最
后一幅作品。她想起来了,她曾在超市的书架上看到过他的画册《广阔天地》。

    错开的花!她每次来,都要看它两眼。可眼下,它却去向不明,光秃秃的墙上
只剩下几个钉子,并排的两个钉子之间,还织着一张蜘蛛网。上面的一只蜘蛛已经
死了,但仍然栩栩如生。在另一面墙上,贴着许多邮票那么大的卡通画。朋友告诉
她,这些卡通画是他为女儿贴上去的。他每次吃完方便面,都要把方便面盒子中的
卡通画留下,贴到墙上去。听他这么一说,她也看出来了,儿子房间里也贴有类似
的卡通画。几天前,她还看见儿子从盒子里取出卡通画,就把方便面扔进了垃圾桶。

    垃圾桶,眼下她就看见了一只垃圾桶。它就放在门后,里面的西瓜皮堆得冒尖。

    当朋友问她想吃西瓜还是桃子的时候,她连忙摆了摆手,说她什么也不想吃。

    “怎么?就你一个人?”她问。

    “还能有谁?”他说。

    “你夫人呢?”她本来想问引弟的。可话到嘴边,她却绕到了人家夫人身上。

    本来只是随便问问,没想到却引来了朋友的长嘘短叹。朋友叹了口气,说:
“她得了乳腺癌。”

    尽管她迫切地想知道引弟是不是在这里,以证实丈夫没有撒谎,但出于礼貌,
她还是应该安慰一下朋友。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只桃子,一边削着桃皮,一边对朋友
说,美国有两位总统夫人培蒂。福特、南希。里根都得过这种病,大财阀洛克菲勒
的夫人哈琵也是如此。它就像月经不调一样,只是一种常见的妇科病,没必要放在
心上。就在她这么说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语言学上“能指”与“所指”的关系问
题。如果说婚前女人的乳房是个能指,那么婚后它就变成了所指,它的乳头就像鼠
标似的直指生育。现在乳房要割掉了,那该如何称呼它呢?她想,等见到了丈夫,
可以向丈夫讨教一下。她把削好了的桃子递给朋友,然后又拿起了一只。她说:
“有机会我一定到医院陪陪她。别担心,只要没有扩散,什么都好办。”

    “她死了。”他说。

    一时间,她感到自己的舌头都僵住了。当她略带掩饰性地去捋头发的时候,桃
汁刚好滴到她的颧骨上。为了显示自己的震惊,她没有擦掉它,听任那甜蜜的汁液
顺脸流淌。她听见朋友说,上个月,他和一个朋友在黄河公墓为妻买了一块墓地。

    说到这里,他迟疑了片刻,然后说:“我说的那个朋友,就是引弟。”他说,
遵照亡妻的临终嘱托,他和引弟在亡妻的墓前栽了一株泡桐,一株花椒。插队的时
候,为了改天换地,他们把丘岭上的花椒树都砍光伐净了。第二年春天,为了抵御
突然刮起的风沙,他们又在田间地头栽种了许多梧桐。他和妻子就是在砍树种树期
间相爱的。他说,有一天他又梦见了妻子,梦见泡洞的根须伸进了妻子的骨灰盒,
把酣睡的妻子搞醒了。

    他说得很自然,就像在转述别人的故事,就像呼吸,就像咽唾沫。正是他的这
种语气,多少打消了她的不安。她的目光又投向了那面墙,那面原本挂着油画的墙。

    朋友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但许久没有说话。就在她想着谈话如何进行下去的时
候,朋友突然咬了一口桃子,咔嚓一声。她听见朋友说:“引弟从墓地回来,顺便
把它带走了。记忆越美好,你就越伤感。这桃子什么品种,这么脆。唉,引弟是担
心我触景生情,永远走不出过去的影子。”

    “她还真是个好女人。”她说,接着她故作轻松地问道,“你最近见过她吗?

    其实,我也很挂念她。“

    “巧得很,她刚从这里出去,很快就会回来。”朋友说,“你要是不急着走,
呆会儿就能见到她。杜小姐,她对你没有怨恨。你的引弟姐姐有一颗圣洁的心。”

    圣洁!杜蓓从来不用这个词。它生硬、别扭,像从墙上鼓出来的砂礓,还像…

    …还像朋友亡妻乳房的那个硬块。尤其是在这个场合,她更是觉得这个记号有
一种令人难堪的修辞效果,但不管怎么说,她总算证实了丈夫没有说谎。够了,这
就足够了,至于别的,她才懒得理会呢。她拿起一只桃子,愉快地削着上面的皮。
她削得很薄,果肉是白里透红,给她一种视觉的愉悦。桃汁带着些微的凉意,光溜
柔美。

    但是,一只桃子还没有吃完,她的喜悦就变成了焦虑:我该如何劝说引弟放弃
上海之行呢?

    “她来汉州,有什么事要办吗?我或许能帮助她。”她说。

    “她是来送还女儿的。办完了丧事,她把我女儿也带走了。孩子当时夜夜惊梦,
要不是给她照看,说不定病成什么样子呢。”

    “你说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在国外的时候,我经常想起你们。一回国我就想
跟你们联系,可怎么也找不到你的电话。过两天,我请你和孩子到家吃饭。我现在
能做一手西餐,牛排做得最好,罗宋汤也很地道。”

    “好,我一定去。可是,”他话题一转,开了一句玩笑,“我现在是条光棍汉,
我们的诗人不会吃醋吧。诗人们天性敏感,比超市里的报警器还要敏感。”他大概
觉得这个比喻得独到,说着就笑了起来。看到朋友可以开玩笑了,杜蓓也放松了。

    她也顺便开了个玩笑:“你要是带上女朋友,我会更高兴。”

    窗外传来了孩子们的欢叫。杜蓓隐隐约约听出,其中也有儿子的声音。当朋友
穿过卧室,往阳台上走的时候,杜蓓也跟了过去。她看到了儿子和朋友的女儿,一
个中年妇女正领着他们在肯德基门前的积水中玩耍。杜蓓一眼就认出了她。没错,
她就是丈夫的前妻引弟。引弟两手拎着塑料袋,正躲闪着两个孩子的追逐。而当他
们弯腰大笑的时候,引弟又小心翼翼地接近他们,然后用脚撩起一片水花。

    朋友的脑袋从阳台伸了出去,出神地看着这一幕。快餐店的灯光照了过来,把
他的手和鼻尖照得闪闪发亮。后来,杜蓓看见两个孩子主动把引弟手中的塑料袋接
了过来。朋友正夸着孩子懂事,两个孩子突然跑进了快餐店。杜蓓还看见女孩又从
店里跑出来,把已经走到门口的引弟往里面推,她的儿子也没闲着,又蹦又跳地把
引弟往门里拉。隔着快餐店的落地玻璃窗,杜蓓看见引弟替他们揩干了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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