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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雹下了一阵,停住了。人们抚摸着头犹犹豫豫地走出来,半信半疑地看看天,天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头上的疼痛和脚下一地银白的冰雹,提醒着人们刚才的情景是千真万确的。人们纷纷议论着多年不见下这么大冰雹了,有人说不仅是冰雹,这么大洪水和大风不也很少见吗?宁河镇的盐泉几时淡得都开不了工的?有人就说,这年头不对,好人都遭无妄之灾,老天爷犯了横,不讲理了呢!
看着一地纸人纸马纸屋子的碎片,看着被砸得坑坑洼洼的棺材盖,杜夫人不禁抚棺痛哭,痛诉上天的不公,让这么一个一生行善的好人死后都不得安宁。人们把她劝起来,聚集起队伍继续往墓地走,但整个队伍失去了精神,人人垂着头静悄悄地走着,像遭了霜打的瓜,有点打蔫。为了打破这寂静,乐队开始奏乐,然而突兀地响起的乐声,反而使人们受到惊吓,有孩子哇地哭了起来。
这场突然从天而降的冰雹,让原本热闹隆重的出殡变得草草了事,一片惨淡。人们把棺材下葬,堆起坟堆,立上刻好的石碑,种上几棵小柏树,燃了一串鞭炮,陪着洒了几滴泪,也就散去了。
下葬后三日,死者家属要去望坟,在坟前撑开一把大伞,伞下摆一大盆清水,亲人围住观看,看死者在阴间是否受罪。杜夫人失魂落魄地盯着水盆看了半天,突然说道:他说他被冰雹砸得好疼!人们愣了,劝她说不会的,当时不是隔着棺材吗?冰雹砸不着他的。但她仍固执地反复说:他说他被冰雹砸得好痛!
从这天起,杜夫人就有点失常,时不时冒出这句话来。不知是对上天的不公不满,还是对出殡时人们丢下棺材自顾逃避的行为心怀怨恨,她一再重复着这句话,并且对别人劝慰的话充耳不闻,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开始人们听到还劝劝她,后来也就当没听见一样,该干嘛干嘛去。毕竟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而更艰难的日子还在后头。
当瘟疫席卷宁河镇时,人们都说,杜善人赶在这场浩劫之前死掉,说不定正是上天对他的眷顾。
洪水把镇上所有的茅厕、粪坑和垃圾都淹了,当时人们也没太重视,拿明矾把水镇一镇仍烧开了喝。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加上河道堵塞水流不畅,这些脏东西沉积下来,并且腐烂发酵,使得后溪河的水远远都能闻到一股臭味,细菌性痢疾开始蔓延。
八十六
镇上的水井很少,大部分人家都习惯喝河水,房屋本身也是靠河边而建,取水十分方便。以往清澈的后溪河水纯净甘甜,不烧开直接喝都不会闹肚子,但是如今不行了,许多人喝了河水开始拉肚子,拉起来就没个完,一天得跑许多趟茅厕,加上吃不饱,人人都面带菜色,走在路上晃晃悠悠,风一吹就要倒似的。
不仅如此,伤寒也流行起来,许多人先是吃不下,觉得身上乏力,然后就拉肚子,高烧不退,胸闷心悸,有些人胸口、背腹长出高出皮肤的红色皮疹。镇上也有大夫,但对于这种大面积的流行病根本就束手无策。
常福生和阿秀的儿子虎子也开始拉肚子了,抓了几副药来吃也不见效,而且中药苦,孩子不爱吃,每次都要哄半天才勉强喝下,往往还要吐大半出来。阿秀眼见镇上每天都有人死去,心急如焚,对常福生说:“你想想办法,救救咱虎子吧!”
“再去看看大夫,换个方子吃吧,别让他吃下去再吐出来了,不然药效不够起不了作用。”
“家里已经没啥吃的了,这孩子肚子里空空的,喝那么苦的药下去,他能不吐吗?我可怜的虎子……”阿秀垂泪道,“何况,也没有钱去抓药了,你说怎么办呢?”
“上次当掉棉衣的钱也花完了吗?”常福生问。
“是啊,抓了些药,买了些杂粮就没了。”
阿秀原本天天出去挖野菜,虎子一病也走不了了,何况野菜也被挖得差不多了,要走很远才能找到一点。常福生跟船出去拉纤一走,她也不放心把两个只有四五岁的孩子丢在家里。
“家里还有什么可以当的吗?”
阿秀看看四壁空空的小屋,难过地摇摇头。其实,不用问常福生也知道家里没啥可以进当铺的了,过冬的棉衣棉被都当了,还不知道冬天来了怎么办呢!
要是杜善人在世,实在走投无路时还可以去求求他,但他死了,不仅自家生意一落千丈,夫人又受了刺激有点不正常,也指望不上杜家再像以前那样救助贫苦人家了。
“阿秀……”常福生欲言又止。
“什么?”
“我在想……不仅是没钱给虎子治病,家里也揭不开锅了……航道还没疏通,拉纤的生意也不好……我在想……”他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
“福生哥,有什么你就直说吧,我也知道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只要能救虎子,只要我们一家人能活下去,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有个在洪水中房屋被冲毁的人家,无力再重建以前的房子,看上了咱们这间小屋,想买下来暂且安身……”
“那……那如果卖给他了,我们一家人住到哪儿去呢?难道像郑三一样去住岩洞?”
“不不,我们不去住岩洞。我想好了,真卖掉房子的话,我们住到长江边上去,这样取水方便,船老板找我拉纤也方便,说不定还能多挣点钱呢!”
“可是,我们住在哪里呀?”
“我们自己盖房子住,找点篾条、竹席、木块就可以在河边搭起来,咱这山上有的是竹子,这些东西好找。我跟船工老王说说,就把房子建在他停靠船的河岸,和他在一处也互相做个伴,你没事时还可以跟着他去打打鱼呢。”
“哦,那倒也不错……”阿秀生采采时就是在那片河岸,生产完后还在老王的船上养了几天才回镇上的,她对那个地方抱有好感。
“阿秀,你不会怪我吧?你跟了我,我却没能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常福生很内疚。
“福生哥,别这么说。”阿秀柔声安慰他,“这次发洪水咱们房屋没有被冲毁,已经是上天在照顾我们了。你也是为了救虎子,我怎么会怪你呢?咱们有这么乖一双儿女,我很知足呢,只要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
八十七
说着话虎子睡醒了,不等惊动父母,采采已经忙过去哄弟弟了。她只比虎子大一岁多,却时时像个大姐姐般照顾弟弟,上哪儿玩都带着他,姐弟俩感情很好。
虎子饿了,在那里吵着要吃东西。采采知道家里没啥可吃的了,就哄着他说:“要过一会儿妈妈才能做好饭,我先给你念个‘有详歌’好不好?”
虎子点头应了,采采就念道:有详有详真有详,黄糕粑离不得漏子糖,
麦子老了晒得酱,甘蔗老了熬得糖,
茄子老了一包籽,丝瓜老了一包瓤,
南瓜老了黄灿灿,冬瓜老了起霜霜,
四季豆老了吃米米,黄瓜老了好煮汤。采采穿着件色彩暗淡的小红衣,那是阿秀买来最便宜的白布,用植物汁自己染的,多洗几次颜色就败掉了。不过,这丝毫无损她的美丽和可爱。见到她的人都会忍不住夸一句:这小姑娘真好看!她有着粉嘟嘟的脸蛋,灵动的双眸,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虽整日在田野山间玩耍,日晒雨淋的,却还是那么水灵。
更令人怜爱的是,这孩子勤快又懂事,从小就帮着父母做事,也从不吵着要什么东西,总是喜欢说:“好的”、“就来”、“我来帮你”。常福生和阿秀虽然有了儿子,对这个闺女也一样是疼爱有加的。
不知是不是遗传了常福生的特点,采采很喜欢船工号子,记性又好,能背下不少号子来。阿秀有时说常福生:“你教她背那么多船工号子干什么,女孩子又不能去拉纤,还不如教教虎子呢!”但虎子反而没有兴趣,一天只知道疯玩。
此时采采稚嫩的声音念着“有详歌”,念得两个大人也饥肠辘辘起来。他们心里明白,这房不卖是不行了,就算不为了虎子的病,也得为了一家人的肚子。
洪水不仅冲毁了不少房屋,还冲走了许多家具,重建房屋的人家不仅盖房需要木工,做家具也需要木匠,所以夏子谦的生意这阵子不错,接了许多活儿,天天夜以继日地忙,一心想多挣点钱把自己的房子也重建起来。
他天天睡眠不够,走路都有点走不稳,累得眼窝凹陷,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