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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作品集 作者 博尔赫斯-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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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递给他一张美国纸币,那些纸币大小一律,面值却有很大差别。他仔细察看。


  “不可能,”他嚷道。“钞票上的年份是1974年。”


  (几个月后,有人告诉我美元上不印年份。)


  “这简直是个奇迹,”他终于说。“奇迹使人恐惧。亲眼看到死了四天的拉撒路复活的人也会吓呆的。”


  我们一点没有变,我想道。总是引用书上的典故。


  他撕碎钞票,收起了那枚银币。


  我决定把银币扔到河里。银币扔进银白色的河里,画出一道弧线,然后消失不见,本可以给我的故事增添一个鲜明的形象,但是命运不希望如此。


  我回说超自然的事情如果出现两次就不吓人了。我提出第二天再见面,在两个时代、两个地点的同一条长椅上碰头。


  他立即答应了,他没有看表,却说他已经耽误了时间。我们两人都没有说真话,每人都知道对方在撒谎。我对他说有人要找我。


  “找你?”他问道。


  “不错。等你到了我的年纪,你也会几乎完全失明。你只能看见黄颜色和明暗。你不必担心。逐渐失明并不是悲惨的事情。那像是夏季天黑得很慢。”


  我们没有握手便告了别。第二天,我没有去。另一个人也不会去。


  我对这次邂逅相遇思考了许多,谁也没有告诉。我认为自己找到了答案。邂逅是确有其事,但是另一个人是在梦中和我谈话,因此可能忘掉我;我是清醒时同他谈话,因此回忆起这件事就使我烦恼。


  另一个人梦见了我,但是梦见得不真切。现在我明白他梦见了美元上不可能出现的年份。


 


  

  








乌尔里卡





              他把出鞘的格拉姆


             剑放在床上两人中问。


              《沃尔松萨伽》,27




  我的故事一定忠于事实,或者至少忠于我个人记忆所及的事实,两者相去无几。事情是前不久发生的,但是我知道舞文弄墨的人喜欢添枝加叶、烘托渲染。我想谈的是我在约克市和乌尔里卡(我不知道她姓什么,也许再也不会知道了)邂逅相遇的经过。时间只包括一个夜晚和一个上午。


  我原可以无伤大雅地说,我是在约克市的五修女院初次见到她的(那里的彩色玻璃拼镶的长窗气象万千,连克伦威尔时代反对圣像崇拜的人都妥为保护),但事实是我们是在城外的北方旅店的小厅里相识的。当时人不多,她背朝着我。有人端一杯酒给她,她谢绝了。


  “我拥护女权运动,”她说。“我不想模仿男人。男人的烟酒叫我讨厌。”


  她想用这句话表现自己的机敏,我猜决不是第一次这么说。后来我明白她并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我们并不是永远言如其人的。


  她说她去参观博物馆时已过了开馆时间,但馆里的人听说她是挪威人,还是放她进去了。


  在座有一个人说:


  “约克市并不是第一次有挪威人。”


  “一点不错,”她说。“英格兰本来是我们的,后来丧失了,如果说人们能有什么而又能丧失的话。”


  那时候,我才注意打量她。威廉·布莱克①有一句诗谈到婉顺如银、火炽如金的少女,但是乌尔里卡身上却有婉顺的金。她身材高挑轻盈,冰肌玉骨,眼睛浅灰色。除了容貌之外,给我深刻印象的是她那种恬静而神秘的气质。她动辄嫣然一笑,但笑容却使她更显得冷漠。她一身着黑,这在北部地区比较罕见,因为那里的人总喜欢用鲜艳的颜色给灰暗的环境增添一些欢快。她说的英语清晰准确,稍稍加重了卷舌音。我不善于观察;这些细节是逐渐发现的。


  ①布莱克(1757—1827),英国诗人,版画家。诗作有《诗的素描》、《天真之歌》、《经验之歌》等。布莱克擅长铜版画,常根据自己所写的诗歌内容制成版画,并曾为但丁等人的作品绘制插图。


  有人给我们作了介绍。我告诉她,我是波哥大安第斯大学的教授。还说我是哥伦比亚人。


  她沉思地问我:


  “作为哥伦比亚人是什么含义?”


  “我不知道,”我说。“那是证明文件的问题。”


  “正如我是挪威人一样,”她同意说。


  那晚还说什么,我记不清了。第二天,我很早就下楼去餐厅。夜里下过雪,窗外白茫茫的一片,荒山野岭全给盖没。餐厅里没有别人。乌尔里卡招呼我和她同桌坐。她说她喜欢一个人出去散步。


  我记起叔本华一句开玩笑的话,搭腔说:


  “我也是这样。我们不妨一起出去走走。”


  我们踩着新雪,离开了旅店。外面阒无一人。我提出到河下游的雷神门去,有几英里路。我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乌尔里卡;除了她,我不希望同任何人在一起。


  我突然听到远处有狼嗥叫。我生平没有听过狼嚎,但是我知道那是狼。乌尔里卡却若无其事。


  过一会儿,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我昨天在约克礼拜堂看到的几把破剑,比奥斯陆博物馆里的大船更使我激动。”


  我们的路线是错开的。乌尔里卡当天下午去伦敦;我去爱丁堡。


  “德·昆西①在伦敦的茫茫人海寻找他的安娜,”乌尔里卡对我说。“我将在牛津街重循他的脚步。”


  ①德·昆西(1785—1859),英国散文作家,作品有《一个吸鸦片者的自白》、《英国邮车》等,以文字华丽著称。


  “德·昆西停止了寻找,”我回说。“我却无休无止,寻找到如今。”


  “也许你已经找到她了,”她低声说。


  我福至心灵,知道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对我来说并不受到禁止,我便吻了她的嘴和眼睛。她温柔而坚定地推开我,然后痛快地说:


  “到了雷神门的客栈我就随你摆布。现在我请求你别碰我。还是这样好。”


  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独身男人,应许的情爱是已经不存奢望的礼物。这一奇迹当然有权利提出条件。我想起自己在波帕扬的青年时期和得克萨斯一个姑娘,她像乌尔里卡一样白皙苗条,不过拒绝了我的爱情。


  我没有自讨没趣问她是不是爱我。我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次艳遇对我也许是最后一次,对那个光彩照人的、易卜生①的坚定信徒却是许多次中间的一次罢了。


  ①易卜生(1828—1906),挪威剧作家,写了《培尔·金特》、《社会支柱》、《玩偶之家》、《国民公敌》等二十六部剧本。《玩偶之家》提出了妇女地位的社会问题。


  我们手挽手继续走去。


  “这一切像是梦,”我说。“而我从不梦想。”


  “就像神话里的那个国王,”乌尔里卡说。“他在巫师使他睡在猪圈里之前也不做梦。”


  过一会儿,她又说:


  “仔细听。一只鸟快叫了。”


  不久我们果然听到了鸟叫。


  “这一带的人,”我说,“认为快死的人能未卜先知。”


  “那我就是快死的人,”她回说。


  我吃惊地瞅着她。


  “我们穿树林抄近路吧,”我催促她。“可以快一点到雷神门。”


  “树林里太危险,”她说。


  我们还是在荒原上行走。


  “我希望这一时刻能永远持续下去,”我喃喃地说。


  “‘永远’这个词是不准男人们说的,”乌尔里卡十分肯定地说。为了冲淡强调的语气,她请我把名字再说一遍,因为第一次没有听清楚。


  “哈维尔·奥塔罗拉,”我告诉她。她试着说一遍,可是不成。我念乌尔里卡这个名字也念不好。


  “我还是管你叫西古尔德吧,”她微微一笑说。


  “行,我就是西古尔德,”我答道。“那你是布伦希尔特。”①


  ①西古尔德和布伦希尔特,都是北欧传说《沃尔松萨伽》中的人物。萨伽是13世纪前后冰岛和挪威人用文字记载的古代居民的口头创作,《沃尔松萨伽》与德国中世纪的英雄叙事诗《尼贝龙根人之歌》颇有相似之处。


  她放慢了脚步。


  “你知道那个萨伽的故事吗?”我问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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