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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丽叶一出门就被一股冷风噎了一口。她从未见过如此宁静的纽约。
短短几个小时曼哈顿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滑雪场。积雪让大都市的街道变得有些森然,也使得交通非常棘手。便道和十字路口上已经形成雪堆。
平时喧闹堵塞的街道上只剩下四轮驱动的越野车、几辆黄色的出租车和几个配着滑雪板的行人。
朱丽叶一时间找回了童年的气氛,仰起头用嘴去捕捉雪花。她差一点摔了跟头,赶忙抬起胳膊保持平衡。好在地铁车站不远。只要小心,不要打滑……
太晚了,话未出口她就摔倒,来了一个嘴啃泥。
两个大学生从她身边走过,不但没有扶她站起来反而还讥笑她。朱丽叶感觉受到了侮辱,突然想哭一场。
毫无疑问,这一天出师不利。
2
我们仍相互交融。
她半活,我半死。
——维克多·雨果
在几公里外,稍偏南一点,一辆四驱路虎的巨大身影穿过布鲁克林山墓地的空旷停车场。
在挡风玻璃的右角,一张塑封卡片透露出驾车人的身份和职业:
萨姆·盖洛韦医生
圣·马太医院
纽约市
汽车在入口旁停下来。下车的男人也就三十岁。他那结实的身躯、单排扣大衣、剪裁合体的西装,透露出稳重、优雅的气派,但是他那古怪的目光——一只蓝眼睛,一只绿眼睛——却罩着一丝忧郁。
严寒刺骨。萨姆·盖洛韦系紧围脖,为了暖手朝手上哈着气。他踏着积雪朝大门走去。每天的这个钟点墓地的栅栏门都还没有打开。但是去年萨姆给墓地捐助了一笔维修费,这让他有了一把自己的钥匙。
一年来,他每周来这里一次,都是在早晨去医院上班之前。一个已成习惯的仪式。
和她再呆一会儿的惟一方式……
萨姆打开小铁栅栏门——通常是供内部工作人员出入的门——打开照明系统,然后就信步穿过无需辨认的小径。
这是一个宽阔的墓地,地形起伏,很像是公园。夏天有许多人来这里散步,徜徉在密林和浓荫掩映的道路间。但是今天早晨,除了静静飘落的雪花外,没有任何鸟语,也没有任何生息扰乱周围的宁静。
走过三百米,萨姆来到妻子的墓前。
雪已经完全掩盖了玫瑰色的大理石墓碑。萨姆用大衣的袖子拂掉墓碑上半部的积雪,铭文随之展现:
费德丽卡·盖洛韦
(1974 —2004)
长眠在主的安宁中
下面是一位三十岁妇女的黑白照片。她的棕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目光躲避着镜头。
捕捉不到了。
“你好,”他温柔地说,“今天早晨凉飕飕的,是不是? ”
她去世后的一年来,萨姆仍继续与费德丽卡交谈,就像她还活着。
然而,萨姆·盖洛韦完全不像是一个幻想者。他既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存在什么假定的来世。说实话,萨姆除了医学之外,就没有什么相信的东西了。他在众人眼里是一位出色的儿科医生,表现出对患者的一种深切同情。尽管年轻却已在医学杂志上发表了大量文章,临床教学主任医师的职级刚刚期满就接到权威机构的邀请。
萨姆的专长是精神病学,反弹性,其依据的原理是:即使被最悲惨的事情压垮的人也可以不屈从厄运,找到重振的力量。他的部分工作就是治疗因为疾病、暴力侵犯、强奸、某位亲人的早逝……而遭受严重精神创伤的儿童。
尽管萨姆很擅长帮助患者摆脱困境,他却不能把他给患者的忠告应用在自己身上。妻子一年前的离去使他一蹶不振。
他与费德丽卡的故事是复杂的。他们相识于少年时代,两个人都是在贝德福德一斯泰夫森特区长大的。这是布鲁克林一个声名狼藉的街区,以可卡因贩子和高凶杀率闻名。
费德丽卡的双亲都是哥伦比亚人,他们在费德丽卡六岁时逃离了麦德林的街巷,却不知才出虎穴又进狼窝。到美国刚一年,她父亲就在街区的两个敌对团伙的枪战中吃了一颗流弹。费德丽卡只能与渐为酒精、疾病和毒品所困的母亲相伴。
她就读于一所破烂不堪的学校,学校周围是垃圾和烧焦了的汽车残骸。
剑拔弩张的环境令人窒息,毒品贩子总是在街角窥伺。
她十一岁的时候,也穿着男孩子的衣服在布什威克大道一家龌龊的可卡因屋倒卖毒品。因为那是八十年代中期的布鲁克林,因为这是帮母亲找到所需毒品的惟一方法。另外,她也是从母亲那里学到毒品交易的基本原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她在中学里遇到两个比她稍小.看起来与众不同的男孩:萨姆·盖洛韦和谢克·鲍威尔。萨姆手里总拿着一本书,他是班里的智者,一个由祖母养大的孤独男孩。他也是学校里惟一一名“白人”,在这块非洲裔美国人居多的地区,这也给他招来不少敌意。
谢克是个大力士。他十六岁时就和街区的大多数成年人一样高大和健壮了。但是他的流氓外表下隐藏着真正的同情心。
三个人为了在疯狂的环境中生存而联合在一起。他们的互助和友谊建立在相互取长补短的基础上,每个人都多亏了另外两个人才找到自己的平衡点。哥伦比亚女孩的心灵,白人男孩的智慧,黑人男孩的力量。
他们在成长中一直尽可能地远离街区的漩涡。他们已经看够了毒品对亲友的摧残,以至于永远都不想沾那东西。
萨姆和费德丽卡想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能离开这座人渣堆:那里的人命悬一线。生存的危机无处不在,使人们无法对生活有什么长远打算。他们没有真正的志向,因为周围的人都没有。
然而,两人都出乎意料地借机摆脱出来。成了医生的萨姆把童年的女朋友带上了自己的路,也几乎自然而然地就娶了她。
大片大片稠密的雪花继续飘落在墓地上。萨姆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的照片。照片上的费德丽卡用一缕长发把头发挽成一个髻。她穿着梳头时总是穿着的那件围裙。这是萨姆拍的照片。照片有点模糊。这很正常.因为费德丽卡从来不让别人给她照相。
医院里没有人知道萨姆的身世,他也从来不谈。即使在和费德丽卡共同生活的时候,他也很少回首他们离开的那个世界。应该说,交流的确不是他妻子的第一特长。为了免受童年的卑劣的伤害,她很早就凭借绘画为自己构筑了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世界。一道很厚的保护层;即使离开贝德一斯泰很久,她也没有真正放松警惕。随着时间的流逝.萨姆琢磨他已经成功地把她“治愈”了,就像他治愈了许多病人一样。但是事情却没有这样发展。在去世前的几个月.费德丽卡越发频繁地躲进她的绘画世界.沉默的世界。
而她与萨姆也更加疏远了。
直到那个悲惨的夜晚.年轻医生打开家门时发现妻子已决心离开再也无法忍受的人世。
萨姆骤然遁入到一种麻木的状态中。费德丽卡从未向他透露过就此了结的信号。他甚至回忆起,她在最后的那段日子似乎更加平静了。他现在明白了,那只是因为她已经做出决定,从某些方面说她已经投身于这一命运的归宿,就像投身于解脱一般。
萨姆已经度过了各个阶段:绝望、羞愧、反抗……他至今没有一天不在自问:哪些事情是我本应该做但是没有做的呢? 折磨他的负罪感阻止了他的自杀。可是他想都没想过“重新生活”。他还戴着结婚戒指,每周工作七十个小时,且经常连续几个晚上留在医院里。
有些时候他对费德丽卡怀有一种愤恨,责备她没给别人留下什么寄托就走了:没有告别,没有解释。他可能永远无从知道导致她做出这一既独特又私密的举动的原因。但是事情就是如此。有些问题得不到答案,但是他必须接受这样的事实。
当然,他内心里知道妻子一直没有摆脱掉童年的阴影。在她的头脑里,她一直生活在贝德一斯泰的廉租住宅区里,周围是暴力、恐惧和敲碎可卡因药瓶的声音。
某些伤口既不能复原,也不能治愈。他只得接受这点,尽管他每天都对病人信誓旦旦地说相反的话。
在墓地的深处,一棵老树在雪的重压下折断了。
萨姆点起一支香烟。就像每个星期一样.对妻子讲述近几天发生的大事。
过了一会儿.他不再说话。他只是呆在那里.和她在一起.任凭挥之不去的回忆涌上心头。严寒把他的脸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