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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再瞥一眼,可是。。太奇怪了,这个躺着不动酣睡沉沉的陌生的年轻
人,在我看来确实陌生:我那一眼所瞥到的竞不是昨天那张脸了。所有那些
因为热欲充盈而抽搐奋胀、情绪激烈得不顾性命的紧张神色,全部一扫而光
了——这儿现在是另外一幅面貌,完全象个孩子,完全象个婴儿,纯洁舒畅
光灿夺目。昨天咬住牙狠狠紧闭的嘴唇,这时在睡梦里线条非常温柔,微微
张作半圆仿佛满含笑意,淡金色的卷发覆盖着皱痕全消的前额,匀静的呼吸
缓起缓落,轻轻的波纹漾遍了宁睡着的全身。
“您也许还记得,我先前向您说过:我从来不曾在赌台上观察到一个人,
会象这个陌生人那么强烈地、用那样一种强烈过分形同犯罪的方式,表现出
欲念和激情吧。现在我要向您说:我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在婴孩们身上也没
见过这样的睡态。襁褓中的婴孩舒爽自然,有时候会散发出天使般的明辉,
却也还不及他这时表现的那么圣洁,真正是无上幸福的酣睡。
“在这张脸上,恰象是有着绝妙的雕塑技巧,全部情绪充分呈现,表达
出内心重压解除无余的那种天堂福祉一般的舒坦、恬适、得救,一见到这种
惊人的异象,我心上的全部惶恐、全部厌恨马上滑落,仿佛卸掉了一袭沉重
的黑罩衫——我不再感到羞愧了,不,我几乎感到快乐了。那点可怕的什么,
那点不可理解的什么,立刻对我显出意义来了,我脑子里有了一个想法:
这个年轻、柔媚、俊美的人,现在竟象一朵鲜花,舒放而恬静地躺在
这儿,如果不是由于我的牺牲,他一定会跌得粉碎,染遍了污血,弄得面目
不可辨认,气息断绝,眼珠迸裂,被人在随便哪一处悬岩边上发现的。是我
挽救了他,他已经被我挽救住了,——我有了这样的想法不禁欣欣自喜,不
禁骄傲起来了。而现在,我用一双——我不能换一个说法——母亲的眼睛凝
望着这个熟睡的人,他是从我的身上重新获得生命的,我经受了无边的痛苦,
正象是自己生育了一个孩子,在这间朽蔽污浊的屋子里,在这个可厌的、不
洁的、偶然来到的旅店里,我忽然得到一个——我说出来您会更觉得可笑的
——置身教堂的感觉,奇迹降临、圣灵荫庇的福乐感觉。我整个一生中最最
可怕的那一秒钟,现在忽然成长,变成了另一个一秒钟,极可惊异、极有力
量,又是无限的亲切。
“也许是我的动作有了声响。也许是我情不自禁说了一句什么。这些我
都无法知道。反正那个熟睡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我猛吃一惊连连后退,他十分诧异地四面环顾——恰象我起初时一样,
他现在也仿佛是在竭力挣扎,正从无尽的深处和昏乱的迷离中慢慢漂浮上
来,他的目光非常吃力地巡扫着这间陌生的、从没见过的屋子,然后十分惊
奇地落在我的身上。可是,不等他开口说话,不等他能有回忆,我已经心神
宁定了。不能让他说话,不能让他发问,不能让他表示亲昵,昨天以及昨天
晚上的事不应该再有,也用不着解释,用不着谈起了。
“‘我现在必须马上离开,’我急忙告诉他说,‘您仍旧留在这儿,赶快穿
好衣裳。十二点钟时我在赌馆门前等您,那时再替您安排其他的一切。’”
“趁着他还来不及回答,我立刻逃了出来,不愿意再看见那间屋子。我
头也不回地跑着离开了旅店,旅店的名字我也毫无所知,就象我对于和自己
同在那儿过了一夜的陌生男人一样。”
C 太太停下来略略缓了缓气。可是,从这时开始,所有的紧张和痛苦都
从她的声音里消失了,象一辆马车,费尽艰辛爬上山坡,到达了山顶便轻捷
如飞地急驰而下,她现在就这么如释重负地往下叙说着:
“就这样,我急急忙忙赶回自己所住的旅馆,大街上晨光灿烂,隔夜的
风暴扫净了整个天空,我也象是心胸受了洗涤,悲情愁绪了无踪影。因为,
您不要忘了,我先前对您说过:自从丈夫去世,我早已将自己的生命看得无
足轻重了。我的孩子们不需要我,我自己也无从排遣余生,活着而没有什么
固定的目的,整个生命自然毫无意义。现在居然竟想不到,第一次有桩任务
落到我的身上:我挽救了一个人,我用尽全力将他从毁灭的道路上拉回来了。
只需要再克服一点小小的困难,这个任务就一定能全部完成。就这样,当我
跑回自己的旅馆,看门的发现我清晨九点才转回来,用诧异的眼色打量着我,
我却全不在意——对于昨天的事,我心上不再受到羞愧和懊丧的压抑了,只
觉得突然精神振奋,乐生之愿重又复活,意外地有了一个此生不虚的新鲜感
觉,使得我全身脉管热血充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我匆匆换装,不自觉
地(后来我才注意到)除掉身上的丧服,改穿了一件较为鲜艳的外衣。我上
银行里去取了钱。
又急急赶到火车站,探明了火车开行的时间,另外——我行动果决,
连自己也有些惊讶——我还办了几桩别的事,赴了一两处约会。然后,我没
有其他该作的事了,只等着将命运扔给我的那个人送上火车,完成援救他的
心愿。
“真的,现在再去跟他见面,那是需要勇气的。昨天的一切全在黑夜之
中,是在猛旋的涡流里发生的,就象一股湍流冲下两块岩石,骤然撞击在一
处了,我们本是对面不相识的,我决不相信,那个陌生人再见到我还会认出
我来。昨天——那是一场意外、一阵迷醉,是两个头脑昏乱的人一时入魔,
可是今天,却非要向他露出自己的真面不可了,因为现在是在残酷无情的白
天里,我是一个无法藏头隐身的凡人,只能这样前去见他。
“不过,实际上倒还不是我所想的那么困难,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刚来
到赌馆门前,就见一个年轻的人,从一张长凳上一跃而起,急急向我走来。
他那种喜出望外的神情,他的每一个胜过语言的动作,都表现得十分自然、
十分稚气、十分天真:他简直是飞奔而来,眼里射出快乐的,透露着感谢的
光芒,同时显得非靠诚敬,然而,一看到我与他相反,在他面前很是局促,
他立刻谦卑地低下眼来。在一般人身上,感谢的心意原是很难看出的,而且,
越是心怀感谢往往越是找不到表达的方式,总是怅惘惶乱沉默不语,总是感
到羞愧,常常假充拗强掩饰着真实的心情。可是这儿这个人,仿佛上帝要在
他身上显示自己是神秘莫测的雕刻家,一举一动无不宣泄情感,表现得意义
丰富、极其美妙、极有雕塑意味,竟连表达感谢的姿态也是辉煌无比,似有
满腔炽情从身体内部涌迸散发,光耀照人。他弯下腰来吻我的手,恭顺地低
下了轮廓清秀的孩子式的头,非常虔敬地俯垂了一分钟,可是只接触到我的
手指,然后,他先退回一步,接着向我问好,极为动人地凝望着我,他的话
字字说得庄重得体,我最后的一点局促不安也消失无踪了。四周景物全象着
了魔法,霎时之间光灿鲜明,镜子一般地映衬出我当时的开朗心情:昨晚还
是怒涛汹涌的大海,这时万分平静异常清澄,微波荡漾的水面下粒粒圆石闪
闪发光,向我们炫射着光辉;罪恶渊薮的赌馆在净如缎面的天空下黝亮爽洁;
昨晚一阵狂雨逼得我们避身檐下的那座茶亭,现在门窗尽启变成了一间鲜花
店:摆满了白色的、红色的、绿色的和各种彩色的大花小花,卖花的是一位
衣衫美丽得象着了火似的年轻姑娘。
“我邀请他到一家小餐馆去进午餐;这位陌生的年轻人在餐馆里将他自
己悲剧性的冒险生活讲给我听了。当初我在绿呢赌台上一见到他那双瑟缩颤
栗的手,就曾经有过一个揣想,他的叙述完全证实我揣测得不错。他出生于
一个奥国籍波兰贵族家庭,一直在维也纳求学,准备将来进外交界服务。一
个月前,他参加了初考,成绩非常优异。为了庆祝这场胜利,他的一位在参
谋部当高级军官的叔父(他在维也纳时寄居在叔父家里)想要对他表示奖励,
带着他乘坐一辆大马车,一同去到市郊游乐区赛马场观光了一次。叔父赌运
亨通,接连赢了三回。
于是,他们拿着一大叠白手赚来的钞票,到一家豪华餐馆去吃喝了一
通。第二天,这位新进的外交家收到父亲汇来的一笔钱,数目超过了他平时
的月费,也为的是奖励他的考试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