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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出门旅行去了,你的仆人把他拍打干净的笨重地毯从敞开着的房门拖进屋
去。这个好心人干这个活非常吃力,我不晓得从哪儿来的一股勇气,便走了
过去,问他要不要我帮他的忙。他很惊讶,可还是让我帮了他一把,于是我
就看见了你的寓所的内部——我实在没法告诉你,我当时怀着何等敬畏甚至
虔诚的心情!我看见了你的天地,你的书桌,你经常坐在这张书桌旁边,桌
上供了一个蓝色的水晶花瓶,瓶里插着几朵鲜花,我看见了你的柜子,你的
画,你的书。我只是匆匆忙忙地向你的生活偷偷地望了一眼,因为你的忠仆
约翰一定不会让我仔细观看的,可是就这么一眼我就把你屋里的整个气氛都
吸收进来,使我无论醒着还是睡着都有足够的营养供我神思梦想。
就这匆匆而逝的一分钟是我童年时代最幸福的时刻。我要把这个时刻
告诉你,是为了让你——你这个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人啊——终于开始感
到,有一个生命依恋着你,并且为你而憔悴。我要把这个最幸福的时刻告诉
你,同时我要把那最可怕的时刻也告诉你,可惜这二者竟挨得如此之近!我
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为了你的缘故,我什么都忘了,我没有注意我的母亲,
我对谁也不关心。我没有发现,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一位因斯布鲁克地方
的商人和我母亲沾着远亲,这时经常来作客,一呆就是好长时间;是啊,这
只有使我高兴,因为他有时带我母亲去看戏,这样我就可以一个人呆在家里,
想你,守着看你回来,这可是我唯一的至高无上的幸福啊!结果有一天我母
亲把我叫到她房里去,唠唠叨叨说了好些,说是要和我严肃地谈谈。我的脸
刷的一下发白了,我的心突然怦怦直跳:莫非她预感到了什么,猜到了什么
不成?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你,想到我的秘密,它是我和外界发生联系的
纽带。
可是我妈自己倒显得非常忸怩,她温柔地吻了我一两下,(平时她是从
来也不吻我的),把我拉到沙发上坐在她的身边,然后吞吞吐吐、羞羞答答
地开始说道,她的亲戚是个死了妻子的单身汉,现在向她求婚,而她主要是
为我着想,决定接受他的请求。一股热血涌到我的心里,我心里只有一个念
头,我想到你。“那咱们还住在这儿吧?”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出这么一句
话。“不,我们搬到因斯布鲁克去住,斐迪南在那儿有座漂亮的别墅。”她说
的别的话我都没有听见。我突然眼前一黑,后来我听说,我当时晕过去了。
我听见我母亲对我那位等在门背后的继父低声说,我突然伸开双手向后一
仰,就像铅块似的跌到地上。以后几天发生过什么事情,我这么一个无权自
主的孩子又怎样抵抗过他们压倒一切的意志,这一切我都没法向你形容:直
到现在,我一想到当时,我这握笔的手就抖了起来。我真正的秘密我又不能
泄露,结果我的反对在他们看来就纯粹是脾气倔强、固执己见、心眼狠毒的
表现。谁也不再答理我,一切都背着我进行。他们利用我上学的时间搬运东
西:等我放学回家,总有一件家俱搬走了或者卖掉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
家搬空了,我的生活也随之毁掉了。有一次我回家吃午饭,搬运工人正在包
装家俱,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放着收拾停当的箱子以及
给我母亲和我准备的两张行军床:我们还得在这儿过一夜,最后一夜,明天
就乘车到因斯布鲁克去。
在这最后一天我突然果断地感觉到,不在你的身边,我就没法活下去,
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救星。我一辈子也说不清楚,我当时是怎么想
的,在这绝望的时刻,我是否真正能够头脑清醒地进行思考,可是突然——
我妈不在家——我站起身来,身上穿着校服,走到对面去找你。不,我不是
走过去的:一种内在的力量象磁铁,把我僵手僵脚地、四肢哆嗦地吸到你的
门前。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到底打算怎么样:我想跪倒
在你的脚下,求你收留我做你的丫头,做你的奴隶。我怕你会取笑一个十五
岁的女孩子的这种纯洁无邪的狂热之情,可是亲爱的,要是你知道,我当时
如何站在门外冷气彻骨的走廊里,吓得浑身僵直,可是又被一股难以捉摸的
力量所驱使,移步向前,我如何使了大劲儿,挪动抖个不住的胳臂,伸出手
去——这场斗争经过了可怕的几秒钟,真像是永恒一样的漫长——用指头去
按你的门铃,要是你知道了这一切,你就不会取笑了。刺耳的铃声至今还在
我耳边震响,接下来是一片寂静,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周身的鲜血也凝
结不动,我凝神静听,看你是否走来开门。可是你没有来。谁也没有来。那
天下午你显然不在家里,约翰大概出去办事了,所以我只好摇摇晃晃地拖着
脚步回到我们搬空了家具、残破不堪的寓所,门铃的响声还依然在我耳际萦
绕,我精疲力竭地倒在一床旅行毯上,从你的门口到我家一共四步路,走得
我疲惫不堪,就仿佛我在深深的雪地里跋涉了几个小时似的。可是尽管精疲
力尽,我想在他们把我拖走之前看你一眼,和你说说话的决心依然没有泯灭。
我向你发誓,这里面丝毫也不掺杂情欲的念头,我当时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姑
娘,除了你以外实在别无所想:我一心只想看见你,再见你一面,紧紧地依
偎在你的身上。于是整整一夜,这可怕的漫长的一夜,亲爱的,我一直等着
你,我妈刚躺下睡着,我就轻手轻脚地溜到门道里,尖起耳朵倾听,你什么
时候回家。我整夜都等着你,这可是个严寒冷冻的一月之夜啊。我疲惫困倦,
四肢酸疼,门道里已经没有椅子可坐,我就趴在地上,从门底下透过来阵阵
寒风。我穿着单薄的衣裳躺在冰冷的使人浑身作疼的硬地板上,我没拿毯子,
我不想让自己暖和,唯恐一暖和就会睡着,听不见你的脚步声。躺在那里浑
身都疼,我的两脚抽筋,踡缩起来,我的两臂索索直抖:我只好一次次地站
起身来,在这可怕的黑古隆冬的门道里实在冷得要命。可是我等着,等着,
等着你,就像等待我的命运。
终于——大概是在凌晨两三点钟吧——我听见楼下有人用钥匙打开大
门,然后有脚步声顺着楼梯上来。剥那间我觉得寒意顿消,浑身发热,我轻
轻地打开房门,想冲到你的跟前,扑在你的脚下。。。啊,我真不知道,我
这个傻姑娘当时会干出什么事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蜡烛光晃晃悠悠地从楼
梯照了上来。我握着门把,浑身哆嗦。上楼来的,真是你吗?
是的,上来的是你,亲爱的——可是你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我听到一
阵娇媚的轻笑,绸衣拖地的窸窣声和你低声说话的声音——你是和一个女人
一起回来的。
我不知道,我这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他们把我拖
到因斯布鲁克去了;我已经一点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的儿子昨天夜里死了——如果现在我果真还得继续活下去的话,我
又要孤零零地一个人生活了。明天他们要来,那些黝黑、粗笨的陌生男人,
带口棺材来,我将把我可怜的唯一的孩子装到棺材里去。也许朋友们也会来,
带来些花圈,可是鲜花放在棺材上又有什么用?他们会来安慰我,给我说些
什么话;可是他们能带我什么忙呢?我知道,事后我又得独自一人生活。世
界上再也没有比置身于人群之中却又孤独生活更可怕的了。我当时,在因斯
布鲁克度过的漫无止境的两年时间里,体会到了这一点。从我十六岁到十八
岁的那两年,我简直像个囚犯,像个遭到屏弃的人似的,生活在我的家人中
间。我的继父是个性情平和、沉默寡言的男子,他对我很好,我母亲似乎为
了补赎一个无意中犯的过错,对我总是百依百顺;年轻人围着我,讨好我;
可是我执拗地拒他们于千里之外。离开了你,我不愿意高高兴兴、心满意足
地生活,我沉湎于我那阴郁的小天地里,自己折磨自己,孤独寂寥地生活。
他们给我买的花花绿绿的新衣服,我穿也不穿;我拒绝去听音乐会,拒绝去
看戏,拒绝跟人家一起快快活活地出去远足郊游。我几乎足不逾户,很少上
街:亲爱的,你相信吗,我在这座小城市里住了两年之久,认识的街道还不
到十条?我成天悲愁,一心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