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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九章 编者: 黄树森-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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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马路,将地图放回背包,发现背包的拉链大大地打开,里面是空的。我停下脚步,看看周边的人,一个乞讨的孩子,三个发广告传单的青年,药店前倚着闲闲的店员,几个过路的男女。这是一个城市的街景,看起来,什么都没发生。
  我几乎是踩着云雾走回酒店的,心里想的是:台湾护照、台胞证、香港出入境许可、香港身份证、台湾身份证、德国出入境许可、德国和台湾驾照、不同银行的信用卡……都没有了。而且,我身无分文。
  走遍了全世界、穿过无数国界和边境的人,马上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是一个失去了身份证明的人。
  要是哪一个朋友在此刻出现,我一定抱头痛哭给他看。
  两个基层警员倒是五分钟之内就来到酒店,但是到了派出所,一个警员却花了九十分钟的时间做笔录。笔录,其实只有那三百来个字,抄下我已经写下的失窃项目。我以为他会立即“办案”,譬如说,管区警员可能熟悉那一区的窃盗集团,会试图联系;譬如说,路口和酒店都装了监视电视,马上把出事时段的录像带调出来检视;譬如说,询问酒店的工作人员,追查线索……
  九十分钟过去了,我才发觉,警察唯一做的,是写好笔录,发给我一张报案失窃证明,以便我能到出入境管理处申请临时台胞证。其他的,都别想了。
  上午十一点,到了出入境管理处。空空的大楼,这是星期六。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坐在一个电话机旁。窗子开着,冷风呼呼吹进来,他看起来冻得发抖。
  显然只是个接电话的人,值班的官员不在。他拨通了值班官员的电话,然后将话筒交给我,我开始解释自己的困境:证件全没了,明天必须回到香港,请问怎么处理?
  “今天是星期六,没人上班。办你这个,要好几个部门的人,礼拜一再来。”
  “对不起,可是我明天得回到香港──”
  电话里的人很恼火,打断我,“你告诉我为什么明天要回去?”
  我愣住了。他相当愤怒地说,“你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明天回去?你把理由给我说出来。”
  我想说,您没有权利要求我告诉您我为什么一定得回去,这属于一个公民的个人隐私;我想说,在一个文明的社会里,政府是有义务为它的公民和访客解决急难的;我想说,在一个法治的政府里,所谓值班,就是您无论如何不能离开这个位子;我想说,您能不能不用这种恶劣的口气和我说话……
  我都没说,只是问他,“您不是值班吗?”
  “我没要你跟我说话,”他说,“告诉你,我这是在为你服务,你搞清楚。你说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明天回去?”
  我决定投降:“星期一上午大学有事。”
  电话突然挂掉了。
  那冻得手背发白的人问,“他说什么,马上来吗?”
  我摇头,“不知道啊,他挂了电话。”
  “喔———”他想了想,“那我帮你再打。”
  又接通了,他听了一会儿,放下听筒,说,“他去找人,要你等着。”
  “是等十分钟?还是一小时?还是三小时?还是……”
  他似乎也很为难,然后再度勇敢地拿起话筒,“她问要等多久或者能不能讲定一个时间?”
  放下话筒,他说,“他也不知道,因为他要去找齐其他部门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得到人。”
  看着他在冷风里瑟缩的样子,我说,“您实在应该穿着大衣坐在这里,这儿太冷了。”他摇摇头,说没关系。
  然后又拿起话筒,“小姐问能不能约个时间?”
  听了一会儿,他高兴地说,“他会派一个人下来这里收件,然后你下午四点再来取临时台胞证。”
  “您不能收件?”
  “不能。”
  “下来收件,”我说,“那表示上面有人在值班?”
  “不知道。就等吧。”
  “要等多久呢?”
  “不知道。”
  二十分钟以后,下来了一个小姑娘,来“收件”。
  下午四点,准时回到大楼,还得等。极宽阔空荡的大厅,没有一张椅子。送来稿费救急的朋友问警卫,楼上有位子,可以上去坐吧?警卫懒得理,摇手表示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我走过去把警卫的椅子搬过来,有点生气地对他说,“那麻烦您去搬几张椅子过来让我们坐着等。”
  他奇怪地看看我,我泄气地坐下。我干吗为难他?他不会知道,政府部门是为人民服务的,因此大厅里理所当然应该有椅子给市民坐。没有椅子,他应该觉得抱歉。他的工资,都是市民缴的税所发的。可是,如果他的长官们,还有长官的长官们,还有长官的长官的长官们,都没有这种意识,你要求他什么呢?
  四点二十分,有人出现了,拿着一本新的台胞证。“要收费,七十元。”
  朋友从口袋里掏出钱,她说,“不行啊,我不能收钱。得负责收钱的人来开收据收钱。”
  “那──收钱的人在哪里啊?”
  “要找找啊……”
  我真想一把抢下她手里的证件就跑。
  5
  有了台胞证,可以离开内地,但是不代表可以进入香港。
  上了从广州开往九龙的直通车。到了关卡,直接找香港海关的官员,解释了状况。他将我带进一个办公室,指着一张椅子,说:“请坐。”
  这是星期天晚上八点半。另外几个显然也是入境手续有问题的人,正坐在一张长凳上等候,其中一个是非洲喀麦隆人,穿着拖鞋,露出所有的趾头。
  六个制服齐整的边境官员正在忙碌。他们工作的神情专注,和同僚说话时,又显得轻松愉快。一个女性官员甚至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时,用的是小女生跳格子的轻俏脚步。
  不耐久坐,我不时站起来走动。麻烦的是,埋头公文的公务员一抬头,只要看见我站着,就会指着椅子,说:“你请坐啊。”
  填表格,按指模,签名。在九点半,我以一个准许我逗留七天的临时入境许可进入香港。
  第二天,第一站到了台北驻香港的代表处,它的名字带着历史的荒谬性:中华旅行社。在台北申请护照,只要二十四小时,在香港,因为邮件的来往,最长需要二十天。台北办事处的官员热情而迅速,但是,我恐怕享受了人们因为熟悉我而给予我的特别的信任;我不需要证明我是真的我。
  下午一点半,到了香港入境处。抽了一个号码,等候四十五分钟,和官员面对面。
  “办理香港身份证,你需要香港入境证。”
  “但是我的入境证被偷了。”
  “那你就要办理入境证。办理入境证,需要台湾护照。”
  “但是我的台湾护照被偷了。”
  “那你可以去律师那里公证,证明你的身份。律师给你一个公证身份,我们也可以给你入境证。”
  我看着这位讲话规规矩矩的女性公务员,说,“没有身份证,没有护照,请问,律师凭什么给我证明身份?”
  她呆住了。
  我拿出当天的《苹果日报》,大半版是龙应台失窃的消息,照片很大,还有“出事”地点的示意图,看起来特别怵目惊心。
  将报纸推进窗口,我说,“律师总不能凭《苹果日报》来证明我是真的吧?”
  她喃喃地说,“对啊……”
  这时,她的长官发现了我们的僵局,走过来,微笑着点点头,说,“我知道你的特殊状况,我们会特别处理,一定会帮你解决的……”
  6
  我决定不被小偷打败。
  广州的老城区竟然还处处看得见历史的年轮,洋溢着老城的情趣。大德路几个街廓全是五金业。钢管以各种意想不到的形状挂在墙板上,乍看之下像现代艺术。小钢圈成千上百的放在一堆时,仿佛贵族的珠宝箱子被不经意地打翻了。诗书路上看不见任何诗书,但是再走一段就发现整条街都是印刷业,也明白了“纸行街”的意思。接近十三行的成衣批发集中区,杨巷路一家连着一家的纽扣店、拉链店、皮带店、花边店。当一整个店里都是拉链的时候,大大小小各形各式的拉链,铺排开来,简直就像一个现代美术馆的主题特展。
  夹着老街的是一株一株菩提树,菩提树掩映着一栋一栋的老楼。老楼或没落褪色或残败颓废,但是雕花的廊柱、起伏的山墙、彩色的玻璃,彼此暗暗辉映,老旧中反而更有一种成熟的沧桑的妩媚。
  广州老城,有着法国印象派油画的浓稠美感。
  然后就走到了光孝寺。天色渐渐暗下来,大殿里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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